我第一次见到文愫潆时,甫从英国留学归来。
那时我如每一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一般,认定这世界黑白分明,凭自己一双手自可打造出一片天地。
一直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那个时候当真是幼稚可笑。
文愫潆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做那个小女孩子的家庭教师。
以我刚进修归来的心高气傲,怎肯低就这种工作。但是你也知道,如今这社会,硕士博士一抓一大把,有何足惜。且文家开出的酬劳亦不低。我何乐而不为。
那辆华贵黑色私家车载着我一直往一处山里山,弯里弯的场所驶去,最终停靠在一所白色大宅前。
那是幢白色二层小楼,二层的露台上,有一种颇为罕见的灰紫色窗纱在轻轻飘动,隐约有细碎音乐传来。我仰头看时,露台上似有一个白色身影在凝视我,见我抬头,一晃身,又不见了。
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打量着周围环境。
这里大约是依靠着半山腰的位置,可看到对面山中环绕着一圈白色雾气。周围空气仿佛都是绿色,湿润的仿佛可自其中拧出水来。
我深深的惊讶了。不不不,我不相信肮脏如本市,还有如此的世外桃源。
但若非大富之家,谁耐烦住如此地方。房价惊为天人不说,单只往返市区一趟,乘车也要半日工夫。
我坐在客厅中等。厅中也悬挂了那种灰紫色窗帘,不知什么质地,但分外隔光,故即使是正午,客厅内也仍似明非暗,恍惚迷离。玄关内的水晶大花瓶蓄满了水,养一种不大认得的白色香花,香气暗哑,闻起来心头有微微酸麻的感觉。
呵,我记得,我刚刚自外面进来时,瞧见花园中也植满这样的花朵。
家具都是六十年代式样,角落里缀满花朵,繁复奢侈。无论外面怎样沧海桑田,关起门来,这里仍自成一个天地。
半天无人招呼我。我坐的不禁有些尴尬了。于是自己沿旋转的桦木楼梯缓缓走上去。
走廊尽头的门是虚掩的。我轻轻推开。这屋子的光线比客厅还要暗一层。恍惚见有个身影侧对着我,在拉一只小提琴。她的手法仍不熟练,但曲中却有强烈的感情,足以感染每一个人。
我知道那是谁。
索性把房门推的更开些……那个女孩穿了件白缎子的纱裙,连一双拖鞋也是白缎子的。发辫间夹了一串花瓶中那样的花朵。目似寒星样。瞧容貌分明已是个小美女。但不知为何,她眉宇间有很深的戾气。
那样的环境里,她有作那样的打扮。饶我也身为女子,也禁不住感慨惊叹。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美女这回事的。
但,她的神情,分明象一个人。象谁呢?是了。我幼时读过的童话书里,那个被巫婆锁在高塔里的长发公主,分明就是这个神情。
她转过身来看我,看神情分明想发怒。但等到看清我的容颜后,神色却又和缓下来了。我闲闲的看她一眼,轻轻的说,"对于德彪西的经典曲目,你的演绎显的太浓重了。"她愣了愣,递过那只小提琴。我抬手拉了一曲。我曾在上面下过七八年的苦功,自然不会让人小看了。
我看着她敬佩的神情,立刻打蛇随棍上,仍旧轻轻的说,"愫潆,明天清晨如果你到我的房间,我愿意教你如何拉出不再涩然的琴声。"
我的房间也在二楼。对牢一片青山。窗外爬满一串一串的紫藤花。这里终于看不到那种奇异的白色香花。虽然那花朵的的外型香气都无可挑剔。但不知为何,我心头隐隐总有些不妥当之感。
我的女学生身体总是不太好,故课也少,不拘随意讲些什么。便是上课时,也不过是我一个人在那里讲。她静默坐在一旁,澄静仿佛不存在。
我乐得清闲,对牢那一窗良辰美景读《石头记》,且很快与这宅中唯一老佣人李妈混熟,她烧的一手好淮扬菜,一道红烧狮子头,美味至能让人将舌头也吞下去。
李妈独自守着这大宅子已久,寂寞异常,见我来与她做伴,乐得倾囊以告。
原文愫潆是随母姓。因母亲早逝,小小年纪已是这幢大宅与背后巨额遗产的合法继承人。而她入赘文家的父亲,不过是遗产的监护人而已。
李妈告诉我,愫潆极之难缠,沉默且性情乖张,在我之前,已经气走了数个教师。
是吗?为何我不觉得?
我喜欢她。
她眉目间自有一股娇弱婉转的神态。且并不似时下的十七岁少女一般吵闹。她成熟安静的多。
她亦问过我,她说,"亦蝶老师,为何我一见你心中自有亲切感,仿佛你是我至亲。"我向她笑笑,"我们有缘。"她突然愣愣看着我,半晌才说,"我记得母亲的样子,她与你很似,也有这样一把又黑又长之头发。她喜欢抱住我,唤我囡囡,声音极之温柔。"不,那是不可能的。李妈告诉过我,愫潆母亲系难产而死,她应当没有任何记忆。
我温言说,"也许你自小渴望母爱,一切皆自臆想中幻化而来。
"不,你不知道。"她神情突然紧张起来,声音也压低,"有人告诉我,她并非难产而死,而是被人害死。"她的神情诡秘,双拳紧握。但接着,她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神情立刻缓和,若无其事与我谈论莫奈绘画之用色特点。
愫潆父亲一直没有露面。我内心也不是没有好奇的。
这是幢老宅子。一入内四处都是一股津津的凉意,且极静极暗。纵于正午时分,窗帘也密密拉上。一天到晚都以那些璎珞累累的水晶灯照明。
有一日半夜我因口渴醒来,下楼去厨房取水。角落里忽传出一声细细叹息,异常婉转。
我的背上忽然冒出冷汗,厉声问,"谁,谁在哪里。"但奔过去,分明又没有人。
自那次以后,每回转身时,我总觉得背后暗处有一双眼睛炯炯的盯住我。但回头寻找,又没有。
我笑自己疑心生了暗鬼。
只是这家也实在惹人遐思。
入赘的神秘父亲,早逝的富有母亲,这样一所仿佛背后有很多故事的老宅子,那些令人迷醉的白色香花,还有那日愫潆突然神秘说起的那些话。
我读书的时候是爱伦坡的忠实读者。我怕有一日这宅子墙壁也会裂开,从中跳出一只黑猫,对我裂齿微笑。
那一日我坐在我的小小起居室里,教我的小女学生念那段著名的《游园》。
"原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只怜你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愫潆斜斜坐在那里,仍穿件白衣,衣服上一粒粒纽扣都是水晶玻璃的。
是了,她还有一件衣裳,所有纽扣都是小小晶莹的贝壳。
只是这幸运的女孩子生下来就享受如此生活,所以神态间只道一切是寻常。
我一声一声念着杜丽娘的伤感时,她忽然叹息了。
她侧着头问我,"即使如昙花一样美极的绽放过的一生,若没有等到一只蝴蝶的光临就凋谢,那样也是太寂寞了吧。"我忽然莞尔了。起身踱步到窗前。
我嫌以前那灰紫色的窗帘暗沉沉,故自做主张换了白色绣花的纱帘,这起居室立时成为这宅子最明媚的一处。
楼前的花园里,早已是锦绣春光,香气缭绕。我说服了李妈。我教她在花园中种下蔷薇,玫瑰,风信子其他香花。起初那种奇特的白色花朵隐在其中,做了点缀。
但是等等,那楼前密密的树阴里,为何会有一个穿白衬衣的小男孩子在翘首张望。他面前这样的美丽春天,但仍不能让他动容。
我转过头看住愫潆。
呵,这样美丽的春天,我的小小女学生可要陷入一场不知名的爱恋当中。
我牵着愫潆的手下楼,出门招呼那个傻傻只知道等待的小男生。
我招呼他进来吃一块新烤好的椰蓉柠檬蛋糕。
那小男生倒也一派大方风度,生得亦是剑眉星目,很是英俊。可怜一见愫潆出来,立刻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愫潆一双美丽大眼中尽是责备,低声说,"梁家明,你怎么平白又到这里来等我。"我在心底笑出声来。原这小男孩,光顾不止一次两次。
我笑眯眯说道,"请进门来说话。愫潆。你不是与代数上总有题目弄不分明?你们年纪相仿,讨论一下或有心得。"那名叫梁家明的小男生向我投来感激一瞥。但又随即望向愫潆。是是是,他的小小女神不首肯,他怎敢枉自行动。
李妈也闻声走出来,一看这情景已经分明,也笑眯眯站在一旁帮腔。
愫潆面上一红,跺跺脚,没奈何已然同意。
其实她嘴角一直孕有笑意,分明自己也欢喜。
我和李妈都喜欢那个小男孩子,所以我们请他每个下午都来喝下午茶,陪愫潆讲话。
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子已经懂得颇多。他坐下来与愫潆谈五大湖区的神秘怪兽以及蝴蝶贝壳等等,听的我在一旁都入迷。
他相貌虽清秀但目光异常坚定,分明是个肯担当的人物。他给这大宅带来久违的明媚气息。有时候经过愫潆的身边,可以听到她在哼一曲轻快的小夜曲。
李妈微笑着站在我身边说,"真好,亦蝶小姐,多谢你给这宅子带来不同的感觉。"我微笑,"不,给这宅子带来欢笑的是梁家明。"李妈看住我的眼睛,但笑不语,过半晌,她轻轻的问,"亦蝶小姐,你是谁,为什么会对愫潆那么好。"我笑了,我说,"愫潆是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每个人都忍不住对她好。"
但一周后,梁家明忽然不再光临了。
愫潆面上做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其实她的忧伤每人都看的出来。
我心下暗自寻思是否是小小情侣开始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