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只有20岁。太多时候她感到自己的生活很静,静得自己可以听得见自己血液的流动。她考上这所大学,已经很不容易了。11岁时,父母去旅游,发生车祸,就那么走了,从那时开始她就感到世界很静,静得让她轻易就可以记住任何事情,所以她学习不用费什么劲就会学得很好。她被奶奶带大,供她考上这所大学,家里已捉襟见肘。
他是她的化学老师。那时他还年轻,刚刚40岁吧,有着学者的儒雅也有着学者所没有的健朗。
她还记着自己第一次见他,阳光如同隔了一层薄纱似的,朦朦胧胧地过滤过来。树上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落一地,落英缤纷,星星点点的枯黄在空中飞舞起来,不时落在她的发上,衣服上。那天,他迟到了一会儿,同学们在教室时等待着他的出现。这时,天忽而亮了,刮来一丝风,还让人感到有点冷,阳光却从外面射了进来……一个身影倚在了教室门口。他的脸侧转着,很白,近乎苍白,嘴也紧紧地抿着。阳光仿佛偏爱他似的,在他的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使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闪亮的。
那是他第一次给她们上课,他注意到了她。那个女孩子,不动,也不说话,安静地只有眼睛在动,小巧的嘴总仿佛害怕一样抿着。他讲课时,她总拿着一个笔在那里微微地写着,他不知她在写什么。他想,我讲课有那么多东西可写吗?想着想着他笑了。
后来知道了,她叫子呤,她也知道了,他叫方亚舟。
她上大二那年,有一天他来上课,她突然发现他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很明显,而且她注意到他的衬衣袖上有污垢。他这是怎么了,她想。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妻子得了脑血管病,瘫痪了。
从那时起,她看到他不再在课堂上有平稳的眼波,他总是急匆匆地上课,急匆匆的下课。她知道,他有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儿子,家里所有的事都落在了他的头上。其他学生们只看到一个老师的风采在一两年间迅速地不见了,而她,是明白的。
常常在黑夜的深处,在花坛旁,她在漆黑中看着教师家属院,看着他的家里亮着的灯。在那样的漆黑的夜里,她的目光久久地望着,以至于夜的漆黑让她感到了一种蜜糖般的温柔…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她想他从来不知道她曾在这样漆黑的夜晚凝望他家。后来她毕业了,主动报了他的研究生。那时他们已经很熟了,在这个城市,她没有亲人,会常去他的家里。在那里,她看到了他的生活,那么让她寒心,她努力地笑着,一边笑一边帮他做事情,直笑得心里落泪。但,这一切,他并不知道。
她见到了他的妻子,那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也见到了他的儿子,那时,他已经上了高中,很高大,嘴唇上有一层淡青的茸毛。他很喜欢和她说话,他对自己的母亲和父亲说了这么一句那时很时髦的话,他说:和你们说话有代沟,和子呤姐姐没有。
渐渐地她和他的家庭也很熟了,她帮他给他的妻子擦背,给她偶尔梳一梳头,有时还化点妆。她也给他的儿子补课,还偷偷教她怎样讨女孩子喜欢,还告诉过他男孩子梦遗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没有人的时候,他会坐在阳光下想,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会出现在他的家里,为什么她会对他的家人这么好,这一切仿佛都是这么不真实。
上海要召开一个学术讨论会,学校指定他去上海开一个月的会议。他想了许久,去找了她,把家里交给了她。她笑,说你放心吧。
这一个月里,她就住在他的家里,和他的妻子聊天,帮他的妻子洗澡,负责给他的儿子做饭和开玩笑。在夏日的黄昏,推着他的妻子出去散步……他的妻子摸着她的手说,子呤,你真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的心…听了这话,她吓了一跳,问你知道什么呀。两个女人在这样的黄昏里,这样充满热浪的空气里,沉默地笑着。
他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她给他的妻子擦洗完了之后,在他家的浴室里洗了澡。站在莲蓬头下,她突然脸红了。她想像着他也是这样站在这个莲蓬头下洗澡的,那么他也就踩在自己现在踩的地上洗澡。突然之间一种蜜一样甜的空气就在这个几平米的浴室里很隐秘的弥漫开来。
他回来了,给妻子和儿子都买了东西,还给她带了一块真丝的头巾。她很高兴,不见他时,她总戴着,但去他家时,她从来不戴。
一个月后,他妻子病情突然加重了。两个月后,他的妻子自杀了,没有任何征兆,用自己仅会动的一只手割腕自杀了。
时间水一般的就滑过了,这时她已念完了研究生,分在了一个生物研究所做研究员。她还是一个人过着,写字台上种了一盆水仙,没事时便对着水仙发呆。有时,她也自己拿个小锅煮挂面,里面卧个白胖胖的鸡蛋,再下几片青菜,点上几点香油。做好了饭,她却又不吃,她想,不知他现在在吃什么。
28岁那年的春天,她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小呤呀,星期天有事吗?没事过来吧,一起吃个饭吧。她很高兴,她穿了米色的长裙,第一次系上了他那年从上海给她带回来的方巾去见他。
这时他的儿子已经在外地上大学了,而他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走进屋子,她看到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戴着眼镜,个子很高,比他高出半头,穿着西服。他躲进厨房,让他们待在一起,她明白了他这是在给她介绍男朋友。那个人说了些什么她不知道,她的脑海里只晃着他佝偻的身影,听到他重重的咳嗽,这时他已开始吐很浓很浓的痰。
最后走时,他望着她说,你嫁给他,我也放心。那个人也是他的学生,一个得意门生。
半年后,她嫁给了那个人,再过了半年,那个人带她离开了那座城市,离开了中国,去了加拿大。
想了很久,走时,她去看他。那天,他张罗了一桌的菜,其实他是久已不太做饭了,都是买的一些半成品,回来一拌。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吃,吃吧。说话时,一支筷子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拾,接着又去洗。看着他的身影,她几乎要哭了。那是怎样的一顿饭呀,那么艰难。
天黑时,他送他们走。她的丈夫去取车,她站在楼道里,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就那样远远地望着他。她感到他的目光里有什么的,可她又看不出来。这时,她甚至有点憎恨他,哪怕给她一点点暗示也好的呀,可是没有,她明明感到那目光里仿佛望出一座城来的,可是真的有吗?…那或许只是她的感觉。
她终于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繁忙的,丈夫接着在加拿大又办了一家公司,再接着她生了一个女儿。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心便慢慢平实起来。渐渐地,她感到以前的那些事是抓也抓不住了。很长时间,她不给他打电话,因为她不知说些什么,说自己好,说自己不好,都觉得不怎么对劲。
谁也想不到的,他的得意门生,她的丈夫,在和她结婚第九年时爱上了一个法国女孩子。他对她说,你是一个没有激情的女人。她并不恐慌,在加拿大她已有了自己稳定的作,而且孩子和她过,丈夫为离婚要支付给她高额的费用。只是这一切突然之间让她觉得世界更静了。她已许久没有了20岁时的那种感受,她又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哗哗哗的。
她离婚的第二年,一天,有人打来了电话,是他的儿子打来的。那个曾经嘴上有着淡青色茸毛的小伙子在电话里对她说:我爸爸死了,晚期肺癌。挂了电话,她一点都没有觉得悲痛,隔得太远了,好像悲痛还没有传过来。她只是觉得那句话长久地在她的房间里荡呀荡,带着哨音,接着是炽白的光让她睁不开眼。
谁能想到一个人这样去赴另一个的葬礼。她慢慢地修饰,如同去赴一个约会,她还找出了很久以前的那块方巾。
当到了他的楼底下时,她突然害怕了,腿软得怎么也抬不起来。她知道二楼的那个地方就是他的家,他现在就躺在那里,等待着她。可是她怎么也走不一动了,她让他的儿子将她的女儿带走,自己坐在花坛上,想怎样蕴积了力气走上去。这么些年了,这个花坛还是这个样子,她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在漆黑的夜里,她望过他家的灯……
终于走到了他的家里,一进门,她便看到了他的照片,那样的笑容,金色的笑容,那曾是她第一次见他时的笑容啊。屋子里有一些人,他们奇怪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苍白而沉静的女人,不知她和他是什么关系。
那里便躺着他的身体。她走过去,并不哭,也并不看他的脸,只是跪下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咬了牙,将头深埋在他的身体里。人们很奇怪,只是劝着她:节哀吧……节哀!谁能么多年她刻骨铭心的思念。
在里屋,他的儿子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将一本日记交给了她,还有一个小盒子,然后走了出去。她打开日记:
“昨天晚上,我给阿珍(他的妻子)洗完脚后,她看着我,我想她可能有话对我说。她用手指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后来我才明白,她写的是‘子呤。我摸了摸她的头,让她别乱想……”
“说真话,子呤真是一个让人心动的姑娘,可我……让美好的就那样美好着,观看美好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我能怎么样呢?”
“阿珍自杀了,为什么我那天晚上一点都没觉察出来呢?她太了解我了,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放松警惕。这让我一时真接受不了,这么多年了,我的生活仿佛突然空白了。我知道,她是不想拖累我;我也知道她是觉得瘫在床上已让她太没有尊严;我还知道,她想让我和子呤在起……”
“昨天半夜,我又把子呤的耳针拿出来看了一看,想着这耳针曾她几乎半透明的耳垂上,真的是很美的。本来那年是想要把耳针还给她的,可终是留下了,是不有点过分呢?儿子已经上大学了,我也能从子呤的目光里看出些东西来,可,我这样的年纪,又能给她什么幸福呢?越来越像个老人家了,我发现我现在那么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