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等爱情”书写生死相依
曾自以为的四等爱情却让大师及其伴侣用一生来书写,写得力透纸背,大气磅礴,胜却人间无数。
夜深了,一轮皎洁的圆月孤悬天际,星云缥缈。从上海开往北平的客轮,航行在茫茫的渤海上,隆隆的马达声,掀起层层白浪。甲板上,寂静无声,陈寅恪独立船头,海风把他的蓝布长衫吹拂得猎猎作响。这天,恰是中秋,海天一色,四野寂寂,他的心,被一股巨大的情感攫住了,他脱口吟道:“赢得阴晴圆缺意,有人雾鬓独登楼。”
他,想念新婚妻子唐了。
一笑妆成伴白头
陈寅恪是典型的学者,他全部生命燃于学问,学问景区里,璀璨星云,高山仰止,他悠游自如,生活中却笨拙不堪。唐婚前不识柴米,但作为一个老把油灯打翻的书呆子的妻子,她只好学着下厨、养花、种菜、育儿,协调大家庭人际关系,里外一把手。她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照顾丈夫,解除他的后顾之忧。陈寅恪喜欢吃面包,她就自制烤面包架。
抗战后期,陈寅恪神经衰弱症加剧,又因用眼过度,视力日益衰退,导致视网膜脱落。壮年目盲,陈寅恪顿时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她以妻子的温柔体贴安抚丈夫身心的创痛,照顾饮食起居,打理家务,查阅资料,诵读报纸,并承揽家中书信的回复。陈寅恪的许多诗篇都是她一笔一画笔录下来的。有一年,他的助手不辞而别,他无法上课,她毅然拿起课本,充当丈夫的助手走上讲坛。他视她为生命中的第一知己,每完成一部著作,都请她题写书名。
为给体弱的陈寅恪增加营养,她买来一只怀胎的黑山羊,母羊生下小羊后,她学着挤奶。每天早晨,先把母羊拴在柱子上,洗净母羊乳头,半蹲下来,把碗放在地上,然后俯身用双手轻柔地挤压羊乳。挤满一碗羊奶,她已头昏目眩。大女儿出生时,她原先的心膜炎诱发心脏病,几乎撒手人世,虽然身体受过重创,没好好休养,但她仍旧终日操劳。她孱弱如风中的芦苇。
漫天硝烟的流离乱世,他们数度搬家,但只要稍得喘息,她就会把家布置得温馨安适,刻意营造一个充满情趣的爱巢。
柏树为篱,植两株已能结子的葡萄藤,篱下栽一畦瓜果,点两行扁豆,搭一架简易牵牛花架。春来,柔嫩的藤蔓就从篱笆脚布局,一步一韵,往上攀爬,既有平铺直叙,又有纵横开阖;到夏天,各色鲜艳的小花,碧绿叶片,满满当当,遮天蔽日,于架下读书,有花香扑面,有蜂蝶盘绕,风情无限;每当秋至,长的圆的红的绿的瓜果,扑棱棱地晃荡下来,起伏跌宕,饶有趣味,为他枯燥的生活平添许多乐趣。
那些瓜果,经她烹煎炒煮,又是美味素肴。不轻易赞许人的陈寅恪,也不禁为她写下“织素心情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的诗句。
结婚28周年纪念日那天,他赋诗赠她:“同梦匆匆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侏儒方朔俱休说,一笑妆成伴白头。”也同欢乐也同愁,这一对患难夫妻,情深意重,相扶相携,人生路坎坷,他们走得艰难却幸福。
莫辞浊酒动多樽
他们有过一次非常激烈的争吵。解放前夕,局势动荡,陈寅恪一家到广州后,亲友、学生都动员他去海外,陈寅恪一概坚辞,不为所动。烽火连天,妻子心底里怕了战争离乱,更担心他的身体和安危,去国外,至少可有一份平安宁静的生活。她向往一家人平平安安的生活,不用担惊受怕,他可专心做学问,而她也夜能安枕。陈寅恪毅然决然的态度,让她伤心泪落,一气之下,她去了香港。可陈寅恪坚决不离开,不久,她又回到他的身边,一如既往,相夫教子。在后来风雨如磐的岁月里,他和她备受摧残,她从未抱怨过他的固执。
建国初的二十年,政治运动迭起,信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陈寅恪,一直处于运动的风口浪尖。丈夫心忧身残,女儿们劳燕分飞,她伸出干瘦的臂膀,守护着他,守护着风雨飘摇的家。他的各种“声明”“抗议书”、所有“交代材料”全出自她的手笔。他被批判,被“打倒在地”,还要“踩上一脚”,个中的精神痛苦、心灵愤懑,她感同身受,锥心刺骨。
她深知丈夫的价值,不希望他垮下去,她竭力搀扶着、鼓励着他。日渐灰冷的人生旅途中,她以非同寻常的乐观、宽慰,抹开丈夫难展的愁眉;她以孱弱身躯抵挡密集的箭矢,为他争得一片稍可喘息的空间。陈寅恪发牢骚:“人间从古伤离别,真信人间不自由。”她便化解道:“秋星若解兴亡意,应解人间不自由。”
好友吴雨僧南来探访,陈寅恪以“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相赠,而她则赠以“莫辞浊酒动多樽”,对伤心事避而不言,只是一味劝酒。顺其自然的人生态度,不是她的本心,却能平息丈夫心头纠结的愁怨。每逢丈夫生日,她都奉上诗作,慰藉大师日渐灰暗的心。“今辰同醉此深杯,香羡离支佐旧醅”“旧景难忘逢此日,为君祝寿进新醅”,诗中从没愁情怅意,只一味地云淡风轻。
她像冰天雪地里一枝聪慧解语的水仙,相伴他这风雨黄昏中孤独的寒梅。有了她在生活上的照顾、精神上的支持,身残体弱的陈寅恪,凭借超人的毅力,在风烛残年,完成了八十万字的《柳如是别传》等著述。
短短的人生,却有无尽的磨难。古稀之年的陈寅恪,洗澡时滑倒,摔断右腿股骨,住院七个月后,股骨仍不能长合,自此长卧床榻。“文革”开始后,护士辞工不做,银行存款又被冻结,每月仅发25元的生活费。她拖着恹恹病体,竭力护理。
后来,他们一家被扫地出门,迁至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居住。此时,“寂寞销魂人”陈寅恪,衰弱得只能进一点汤水类的“流食”。凄凉无助中,夫妻相对而泣。彼时,她的心脏病日趋严重,几近瘫痪,又屡屡被“革命小将”乱拳打倒在地。
奄奄一息的陈寅恪,自知不久于人世,怜唐之不易,叹命运之不公,他给她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挽歌《挽晓莹》:“涕泣对牛衣,卌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他告诉她,纵然身赴九泉,也定会在黄泉路上安心等待为他泣血眼枯的亲人、他的爱妻。
1969年10月7日,中山大学校园西南一隅,悬挂在简陋平房前每天不间歇播放的特制高音喇叭,终于送走了“花岗岩脑袋”陈寅恪。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有泪不断流淌。陈寅恪死后,她出奇的平静,甚至没流下一滴泪。她默默地料理完他的后事,又悄悄地安排好自己的后事。生死相随,生命相依。她没有让他等多久,45天后,她也追随他而去。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大半生靠药物维系生命,停药十余日,生命就可轻松结束。
“五四”运动时,陈寅恪尚无情感经历,有人问他的爱情观,他侃侃而谈:一等爱情是爱上陌生人,可为之死;二等爱情是相爱而不上床;三等爱情是上一次床而止,终生相爱;四等爱情是相守一生;五等爱情是随便乱上床。照此说法,他和唐
只能算四等爱情,但这四等爱情,他们用一生来书写,写得力透纸背,大气磅礴,胜却人间无数。陈寅恪和唐
生活的那个时代再也不会重来,一如爱情将成为再也买不起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