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逝

 
春逝
2016-12-27 16:04:56 /故事大全

我来S中学教书已经半年了,自从我在此教书的第一天起,我便知道我离开的那一天。这是为什么,一时也说不清楚,还是让我先介绍一下S中学吧。

S中学是一所私立学校,座落在一个山坡之上,因为在城市的郊区,也就远离了喧嚣,又因为它周边有山有水,景色固然有几分怡人的。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不远处的一家纸厂,水的污染不用说了,因为它到不了这里,但空气的污染是相当严重的。每天早晨和傍晚时分,总有一股刺鼻的味道夹在空气当中。无法相信,这附近的人们是如何生存下去的,还有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们的家长又是如何想的。据说有人投诉过,但结果是每户人家都得到了一点补偿,于是,此事便搁置不提了。

我从未见过不盈利的私立学校,否则学校终究是无法办下去的,S中学的教学楼是租的当地的小学的,所以小学和中学的学生们都在一栋三层楼的旧房子里上课。那小学虽是公立的,但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才三十个娃,五年级最少了,通共只有三个,这可“便宜”了小学那些老师们。S中学的宿舍和食堂倒是自己出钱建的,只不过要比教学楼的地基高,那里原本是山,有树有坟,坡下还有几户人家,旁边有大片的菜地,远处是一片山,山脚下有一片田。当你站在宿舍楼上远望的时候,竟丝毫没有置身于城市的感觉,更比周末来得要亲切。到了晚上,当学生全都入睡之后,整个校园安静得只能听见虫叫的声音,如果有风,在月光的照射下,树的影子在窗前的白色墙壁上张牙舞爪,着实叫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春天的到来,欢乐的恐怕不单是那些在树上唱着情歌的小鸟,还有这些在草地上放飞风筝的学生,他们的笑容也和那些花儿一样在明媚的阳光之中绽放,天真,美丽,自然,和谐。早晨的空气是新鲜的,但要不了多久便被纸厂排放的烟尘给污染了,这不得不叫人厌恶。

这天早晨,我看见校长的弟弟在宿舍的门口忙着种树,旁边围了几个学生。那树苗是从树林边挖过来的,是一棵樟树。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往坑里填土了,接着便用脚小心翼翼地踩了几下,然后在周围堆上三层红色的旧砖块,最后打来水浇灌,一切都做好了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欣然的笑容。奇怪的是为何宿舍门口右边的那棵樟树已经长得有成人那么高了,而左边却才开始种,我有些疑惑,本想上前去问个究竟,他却去食堂忙了。

S中学的作息时间和小学的是一致的,只是小学生上午只有三节课,所以放学要早些,当我还在自己的班上讲课之时,一个小男孩在教室的门口探头探脑地看,因为他的出现,使得学生们不能专心听讲,于是我走过去,本想问那个男孩找谁,不料他却迅速地跑开了。当我再回到讲台的时候,学生们都笑了起来,但有一位女生没有笑,只见她的脸红扑扑的,显然有些紧张,她叫顾红,是这个学期新转来的学生。

“难道是找她?”我心里琢磨着,但没有去问她,而是继续讲课。

四十五分钟的课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时间原本不矛盾,它只一味向前,没有倒退的道理,这大概都是人们的心理作用,只要你不去数着时间过日子,日子便会从你的手指缝中不知不觉地溜走了,否则,你终将是痛苦难熬的。每当放学的铃声响起,老师宣布下课之时,学生就像放飞的鸟儿,箭一般地冲出教室,顾红这次也不例外,却跑在前头。当我来到教室外面的走廊上,便看见她和刚才的那个男孩一道走出了校门。

学生大都是住在学校里的,两个星期才放假一次,所以一日三餐都得在学校里吃。奇怪的是,学校的食堂要比宿舍漂亮,而宿舍却比教室漂亮,这是所有学生有目共睹的。食堂的旁边有一排杉树,还有一块菜地,菜地的旁边有两户人家,当学生们吃午饭的时候,忽然从食堂的窗外传来一阵哭声,那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但一会儿就消失了,或许是因为电视播放的声音及人们的喧闹声过大的缘故吧,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只是到了晚上,食堂的后面响起了鞭炮声,那哭声也越发听得清晰了,因为害怕,学生们闹到很晚才睡着。根据这里的习俗,人们晚上是要坐夜的,歌师每击一次鼓便唱一段一般人听不懂的歌,那歌词有时候是随口编唱的,带着方言,却有着另一番的韵味。一段唱词结束后,歌师便击几下鼓,这时就有人放鞭炮,所以,一个晚上就这样唱下去,听下去,直到天明。随着一阵急促的响亮的鞭炮声震过清晨的天空后,一个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便真的入土为安了。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那一刻,注定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一天,学生们一大早便将昨晚的感受拿来交流,惊恐中带着奇怪,奇怪之中带着邪乎,连老师们也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那个人的死。而我的疑问却都在他们的议论当中找到了答案。那死的人是个女的,年龄三十九岁,竟是死于肺癌。三十九岁,对于今天来讲算是很年轻的了,世人对此只有摇头叹惜的份,至于各自想到了什么,却无从知晓,只是在上午的课堂中,学生们的精神状态不佳,估计都是因昨晚的事吧。

一年四季,春季最短,随着夏天的脚步一天天逼近,学校更改了作息时间,并要求在早自习之前进行操练,所以带班的老师和学生都必须起早床,那个时候,天空还是微微亮的。

我总是在操练的铃声拉响之前就来到操场,只要不是阴雨天,总看见天边挂着月儿,还有几点繁星,像是都躲在纱帐的后面,不是那么清晰。鉴于学校的制度,我给班上也定了一些规矩,比如在操练时不许迟到,否则将罚扫教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过,班上的顾红则不在此约束之内,因为她的家离学校有些远,作为老师,最怕的就是让自己的学生说你偏心,所以,我只好把允许顾红迟到的事放在班会上讨论,让他们表决了,结果都同意了,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这天早晨,顾红仍是姗姗来迟,她跑进校门的时候恰好学生会的干部在检查人数。只是这一次,她的弟弟也跟着来了,我很惊讶地看着他,只见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那种天真可爱,他只是比与他同龄的人多了些成熟,不爱言语。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去,连中学生列队集合做操的场面也不屑一顾,便直接奔向自己的教室,身后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

操练结束后,值日的学生都要打扫走廊和教师办公室的卫生,而今天我的办公室是由顾红负责打扫的。当她用湿抹布擦办公桌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老家在S省,父亲是靠汽车维修为生,一家人来到这座城市,租了一个门面,做维修的生意,她有一个弟弟,叫顾强,就在楼下的小学读五年级。

“你弟弟为何这么早来学校?”我想起刚才的事,便好奇地问她。

“我怕黑,他说他陪我。”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幸福。

“那天晚自习结束后,打着手电筒来接你的人也是他?”

“是的。”

顾红和她的弟弟一样也不大爱说话,我并不喜欢这种一问一答的交流方式,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见她打扫房间和擦桌子的动作竟是那么的娴熟,看得出她大概在家里也是经常做家务的吧。

在后来的日子里,顾强就像个大人一样,一直保护着顾红,无论刮风下雨,我总看见他们姐弟两个人的身影在学校的门口出现,而门口的那盏灯,从此变得格外的与众不同。

夏天里的蚊子是比较多的,更何况在这样的地方。中国古代有个文人将蚊子比作仙鹤,把熏蚊烟比作浮云,够诗意,够浪漫的了。可我有的更多的只是烦躁不安。晚上睡觉之时,蚊子便在耳边飞来飞去,还发出轰鸣,就像轰炸机一样,让人无法睡得安稳,每每折腾到深夜,但那离早上的五点还有几个小时呢?

周日这天,小学是不用上课的,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双休。因为他们的离去,整个学校的热闹便少了一半。我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往往很少融入到里面去,这终究是一种矛盾。我并不喜欢公立学校的那种不用操心的平静,但也不喜欢私立学校的这种没事找事做的繁忙。如果说是自我安慰,那叫“充实”,大概是因为私立学校的屁事真的很多吧,几乎天天都有事发生,无论大小,也无论好坏,我终于明白,人终究是不可能闲着的。

一大早,因为顾红在操练和早自习缺勤,班级被扣了分,看得出校长的脸色是不好的,但他也没有说什么。而宿舍门口的那棵新种的樟树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竟死去了,枯萎的树叶载不动晨露,无精打采地垂着。

到了上第一节课的时候,顾红来到了学校,那时她一脸的愁容,见了我们竟不说一句话,同学们和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淡淡的,连上课都时而走神。

“你今天怎么了?”我没有问她早自习缺勤的事,我在想,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没什么,只是在担心我的弟弟。”她很平静地回答,眼神充满了忧郁。

“他怎么了?”

“他到现在还没有回。”

“昨晚也不在吗?”

“嗯。”她的声音很小。

“说不定在同学家里呢。”

“都找了,没有。”她摇摇头。

“没有人看到过他吗?”

“他的同学说他昨天下午去了河边,但是——”

顾红欲说又止,她皱着眉头,很不安地看着我,见她这样,我不敢再问下去。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虽如此安慰她,但也开始为她的弟弟担心起来,心里却有了不好的预感,真希望事情并不是我所担心的那样。

第二天,顾红没有来上课,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打过她家里的电话,那电话却是停机的。恰好这天下了一场雨,天气稍微凉爽了些,走在校园里,随处都可以闻到一股灰尘被侵湿了的味道。两个乒乓球台已经被小学生占了,尽管水泥板上都是湿淋淋的,却丝毫没有打消他们的兴致。在课间休息的这十分钟的时间里,唯独少了顾红姐弟两个,并没有人会留意他们的不存在,也丝毫感觉不到今天和以往有什么不同,我本想去顾红的家,但校长没有同意,于是,我也只能在学校里等了。

第三天,顾红和她的弟弟还是没有来学校。

到了第四天的下午,顾红终于出现在学校里,看见她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眼睛明显有些红肿,分明是哭过了的。她的悲伤依旧写在脸上,我似乎知道了什么,却不敢去想,我本不打算去问她这两天发生了什么,见她来学校只是为了拿书,并没有再读下去的意思,我终于忍不住走到她的面前,想了半天才说:

“你——”

“老师,我不读书了。”

“为什么?”

“我明天就回老家。”

她低着头,此时她已经把所有的书放在了塑料袋里,班上的学生都围在那里,有人问她原因,她没有说,然后,她就这样匆匆地下了楼,连“再见”也没有说。

我和学生们站在楼上目送着她的离去,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刻,我发现顾红在拭眼泪,我已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早就知道,在这样的学校,学生终究不是那样的稳定。

“难道顾强真的——”我心想,即使这样,她也不至于不读书了,我不明白。

我把顾红突然离去的事告诉了校长,校长却惊讶地盯着我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她还欠我两百元学费啊!”

“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就不读了,还有,你并没有对我说过她欠学费的事。”

我觉得有些奇怪,但我知道,他向来如此。

“算了,以后多留意这样的事。”

可以看出,校长也并知道顾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连同我的那些猜测还是带有几分疑惑,至于那是什么,比如真相,谁也不知道。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临近末考的那段时间,也许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了,也是最紧张的时候,因为我们在等待一个结果,那就是学生的期末考试成绩,在学校里,即使你把一个班管理得再好,如果没有什么学习质量,那也是徒劳的了,所以复习是很紧张的,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天气也是格外的炎热。

就在一个闷热的黄昏,我下楼准备回宿舍,却无意间听到小学的两个老师谈起关于顾强的事来,只听见其中一个人说:

“人们发现他的时候,早就死了。”

“真是淹死的?”另一个老师吃惊地问道。

“没那么简单,我听说顾强会游泳,如果真是淹死的,那他身上的衣服怎么会被撕破了?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上有许多被人打过的伤痕。”

“你是说他杀?”

“至少他家里的人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验尸吗?”

“没有,都认为是玩水淹死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有点蹊跷。”

“据说,前不久,他的父亲曾和别人有过口角之争。”

“不会是报复吧。”

“谁知道,唉!”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顾红全家搬回S省的原因,现在我想,她该是多么的伤心,还有她的家人。这座城市,这所学校,她住的地方,还有那一条河——都将成为她挥之不去的阴影,对于她和她的家人,也许离开是一件好事。

当我走到宿舍门口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那棵死去的樟树不见了,在原来的地方又重新种上了一棵樟树苗,叶子绿绿的,上面还挂着水珠儿,想必是刚浇过水的,唯一不同的是,那土壤是换过了的。我不知道这棵新种的树苗是否会和右边的那棵樟树一样长大,我无法确定,尽管我心中充满着希望。而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看到太阳开始落山了,天边呈现出一片红色的云,远远地,像是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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