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七年五月一日早晨六点四十分,我匆匆忙忙连滚带爬地赶上了开往临沂的大客车因为昨夜没有睡好,这个遥远又陌生的地方有我的亲娘,我一夜狂猜胡想,梦短思念长。
从客车出城开始陆续不断有人在路边招手截车上,人也渐渐多起来。我低头翻看着我的自考课本又不时斜眼端详刚刚上车的人,怪了哈,在车站时车厢里的人坐得很分散很平均,从招手即停开始上车的人越来越少选择已经有了挤在一处的征兆。短途贩卖的农妇,走亲串门的母子,兴奋探亲的军人,眼镜模样的大叔,坐下就睡的壮汉,漂亮不安的少女。这小妞,一下坐在我身旁,我把劈开的双腿向里并了并心却随车咣当咣当。车出城向南,过坊子经安丘到诸城,一路多折走走停停,上车的人越来越多,每次进出站也总有上车卖水果卖奇谈的商贩也有卖包治百病偏方的神汉还有只伸手要钱不说话的丐侠。车厢里乘客也挺热闹随便搭讪,同乡同学不知真假,寒暄客气互相大方。我看看身边的女孩,她不理我我不理她。车窗外的尘埃被颠簸鼓舞的忽来忽去,车箱内男女混搭挤在一起玩味心思,客车拼命向前冲,风被撕裂呼呼声。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心领神会去感知萍水相逢也相拥。旁边的女孩被挤的向我这边靠了又靠,我似乎看到了她的心跳,她把与我靠在一起的大腿上的粉色热能传递过来,我在颤动里按耐不住内心的浮躁,浮想联翩有体会还甘愿做一棵被紧靠的树干……
还是年前时候,家里突然有一男一女半百岁的外地人找来。女人进门就叫母亲的小名,男人在一边笑呵呵。母亲一看先是一愣一顿,再一惊一喜上去就抓住对方的手说:姐姐啊,是你吗?语气里带着百般的疑问又夹杂着千层不信,眼泪在眼圈里欢笑而笑容又在双手上动容。这女人喜笑颜开地说道:可不是我吗,除了我还能有谁啊。母亲有些激动一时不知该咋地就拉着我说:快叫大姨,这是俺小三啊。
车到五莲恰巧遇上大集那个热闹没法提,客车的喇叭震天响也没人听得到,赶集的人一味活在自己里。半步半步挪过去有一车祸现场没人理,司机师傅大喊一声说:前面不远就吃饭,大家准备好。被司机提醒再从温暖里回过神来,我也感到有些饿早饭还没吃呢。
原来我的这位大姨是母亲小时候最亲密的闺蜜母亲说:自己亲娘死的早,小时候就与你这位大姨成了好朋友,有事她妈也教我。我们是磕过头烧过香的干姐妹,一起玩耍一起识字一起干活一起插花,一起演节目也一起说些悄悄话。只是后来都长大嫁人就分开了,她是自己找的婆家,找了个当兵的跟着就走了,两姐妹的联系就此中断。唉唉,母亲说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面:姐姐随丈夫在部队,走南闯北四处漂泊,最后在临沂安下家,丈夫是个国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去年结的婚,夫妻俩也都离退休。这不是过年前来老家看看没啥人了,其实心里就是想见我。我发现母亲说到这里感动的说不下去啦:姐姐在老家四下打听到我住城里的地址,马上就来看我。
大客出五莲大集,路右边飞架起一条管道水渠有三米高,像长龙像长蛇又像一条高架桥。我想如果没有战乱和天灾人祸,说不定这条天渠能成古迹。“前面到点吃饭!”,司机大声鼓动着饥肠辘辘疲乏劳累水米半晌不搭牙的乘客。司机像跃下快马的侠客一样轻快的跳下大客车,早有熟人在接客。乘客也有人接着吆喝:馒头包子水饺面条啦哈,炒菜米饭喝啤酒啊。我看着价码高得吓人的饭菜,摸出自备的干粮和煮鸡蛋先吃个半饱吧:司机吃饭不要钱,乘客买饭能凑足。下车走动活血脉,车上孩子还在闹。车下人纷纷,相聚五十人。一个箱子里拥挤,散开不再有联系。同是路过客,归心各奔奔。
我见母亲听她姐姐诉说自己的经历时有羡慕和仰视,我也看见她们的姐妹情深那个亲。母亲说她这个姐姐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也是很念旧情的人:会抽烟还会喝酒,茶水每天品几口,山南海北随君传,心中挂念闺蜜友。
大客经过莒县地界时,路边的水塘多起来,越邻近临沂城水塘越多,水湾成片,一片接一片。进站下车,没有麻烦,一路无贼,小姑娘也无奈地喘口气下车与我就此分道扬镳不说话。我没有不舍,却在心里谢谢你一路的亲热。
大姨回临沂后开始给母亲写信,我记得母亲在灯下一遍又一遍读临沂的来信很认真也记得母亲仔细回信的喜乐还来问我字。母亲说干姐姐叫她到临沂玩几天,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别老窝在一个家里。大姨鼓励着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开始有冲出家庭束缚的冲动。
下车出站已近午后三点,我举目四下望了望,掏出临沂的来信把地址记下来开始大爷大妈地问我记得母亲说鼻子下面是个嘴,不知道就多问。我根据临沂人的善意指点,七八拐来到一处单位宿舍楼前,再次确认情况突然看见俺那亲娘坐在屋里悠闲,我一见母亲安好,心中一下成了暴雨的晴天。这是一套一楼宿舍家里没人,大姨外出有事母亲在家看门。母亲一看我来有点无奈也有局促满脸含笑泪花着说:他们都成家了就是你还离不开娘啊,没有媳妇就还想娘啊哈。
母亲来临沂之前把家里的吃穿用都安排好了,也使劲嘱咐过我如何如何不行就去你大二哥家里吃饭。我早上送母亲上车,看着母亲远走我很放心因为母亲说最多呆五六天。现在都十多天了你很自在可家里人都快急死了我说,你第一次出远门还是自己一个人爸爸也不放心啊,万一出点事还是让人拐了我可咋办啊。母亲说你不知道啊我来的第三天正好赶上小儿子媳妇生孩子,我能走吗。你大姨也不让我走啊,她一个劲地劝我说出来了就别想家,在这里散上一个月的心,好好玩一玩,把失去的补回来。
大姨全家人看我从潍坊来临沂寻母亲自是欢喜得不得了,少不了酒席丰盛,少不了半醉恭敬,少不了热情掏心,少不了兄弟恨晚。他们是绝不让我明天回去,一定要我在临沂玩上几天。我记得姨夫怎么也不让我睡沙发,还冒雨带我去游乐场玩,又吃了光棍鸡,晚上一家人玩麻将。我还去了新婚不久的二哥家,巧的很他是一家中学的英语老师,我们很谈得来临走还送我一本英语读物,我又是惊奇又是欢喜。
母亲来临沂伺候月子有些得意对我说:我专做月子饭,他们吃得可带劲呢。母亲可真是劳碌命,离家出走散心也不得闲但母亲很有经验又爱干活本来就闲不住也是真的。其实我知道大姨劝说母亲出来散心是个引子,这多年来,母亲与我们四个男人的战争从来也没有停止过。作为儿子我想母亲可真够累的,原来哪怕有一丝想放弃的念头也无路可走,谁没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啊,终日操劳为这个都有不满情绪的家还得无怨无悔。因此母亲勇敢地暂时放下家务,远离开四个男人的纠缠,很像逃离监狱似地终于有了久违的自由。何况在这里,母亲做的是一件有感谢有尊严有成就的善事,这可是在家里从来也没有的体验。记得母亲被气得头晕劳累过度时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喂个小狗还朝我跌溜尾巴呢,喂你们三个还不如小狗呢。
我在大姨家住了三个晚上,第四天非走不可至少要补一天假。记得那天大姨家为我联系了一辆送包裹的邮递车这就省下几块车票钱,是大哥送我上了车。临走母亲对我说:你来过我就不急着回家了,叫他们都放心,再过半月二十天我就回去。忘记我是在驾驶室还是在后车厢了,反正一路上走走停停,上下包裹,是省了点钱,慢死了。好像也没有给司机师傅递烟卷,途中也没请司机师傅吃个饭。到了潍坊,把我卸下,说没说谢谢早忘了?
马上回信,报了平安。没想到去临沂这几天,却差点就耽误一个破姻缘。
后来每每想起母亲的这次旅行,感觉就是母亲一生中不多的最自由最放松最无牵挂也是最开心的几个日子。临沂寻母,好似小蝌蚪找妈妈。妈妈说:还有人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