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息于井

 
屏息于井
2016-12-27 16:07:37 /故事大全

人生是一次崎岖的征途,酸甜苦辣,风霜雪雨乃至悲欢离合,总会毫无规律地出现在前方。

韦震川原籍山东济宁,1919年2月出生于一户没落的地主家庭,20岁时远渡到英国伯明翰大学留学,攻读地质学。24岁时学成,谢绝英国矿企的高薪聘请,坚持回到烽火连天的祖国,矢志为国家勘探出资源,为抵御外辱而努力。

归国后的韦震川被政府安排在江城的地质调查所任职。由于韦震川外形俊朗,谈吐文雅且待人接物中规中矩,他很快赢得了所长苏保城的好感。

苏所长膝下有一千金,名寻洛,比震川年少两岁,西南联大毕业生。寻洛姿色虽不能说倾国,但足以倾倒江城。她在大学时便不乏追求之人。在即将毕业之年,寻洛与同窗吴德生牵手数月,后终因苏父竭力反对而劳燕分飞。寻洛在毕业后回到江城,供职于江城的一家银行。

经苏所长的引见,韦震川与苏寻洛彼此熟悉起来,两人成为恋人,最终于1945年8月成婚。翌年的12月21日,地质调查所眷属院韦震川家小小的客厅里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是韦震川的近亲挚友,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一个小生命降落人世。傍晚时分,苏寻洛为韦震川生下了一名男婴。韦震川见生下的是儿子,自然欢喜得合不上嘴。他把儿子抱到苏保城的面前。“请岳父为这孩子取个名字吧。”苏保城轻抚男孩的小脸蛋说:“当年日寇大举入侵,烧杀劫掠,祸乱中国八年。我们始终不屈不挠,奋勇抵抗,才没有亡国。依我看,就叫他传薪。取‘薪火相传’之意。”韦震川说:“岳父说得对,就叫他韦传薪。”自传薪出世后,外公、外婆对他倍加疼爱,震川和寻洛更是把他当做命根。小家伙在长辈的关怀下成长着。

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家族有多么强大,其命运却往往被国家的命运所左右。在传薪出世不久,国共战争又全面爆发。在他3岁那年的11月29日,江城外枪炮声不断,是解放军在向江城发动猛烈的攻势。为“党国”效忠一辈子的苏保城早就听说国共“势不两立”,他心想共产党绝不会饶了他,便连夜收拾起值钱的家当要带着全家逃往台湾。但逃跑的计划遭到了韦震川的反对,韦震川说:“共产党打的是国民党的军队,他们不可能对我们怎样的。我坚持留在江城,也不准把传薪带走。”苏保城气得直骂韦震川是“混账”。苏寻洛也不断地劝说韦震川逃离江城,但震川无动于衷,苏寻洛也只好跟着震川和传薪留下来。而苏保城则带着妻子等人乘船逃走。这一逃,注定是他们与女儿、女婿和外孙的永诀。

11月30日,解放军攻入江城。在国共交战的过程中,江城内大量房屋毁于炮火,韦家的居所亦未能幸免,他们一时居无定所。江城解放后,军管会全面接管江城。军管会认为韦震川虽是国民党时代地质调查所的工作人员,但他并未对人民犯下过罪行,而且他具备扎实的专业知识,所以决定让他在新政权的地质部门任职。

新组建的地质队驻扎在江城北10多里的深山老林旁。震川带上妻儿入住到地质队的一间小瓦房里。附近虽然有山、有水,还有参天大树,但不是什么宜居的地方。那儿交通不便不说,终年湿气太重,房屋内时常生霉。在丛林深处,除了有豺狼猛兽,还可能有土匪流寇。在生活上,因时处战乱,粮食极度匮乏。震川一家自从搬到地质队,每个人都面黄肌瘦。震川不得不把自己原本就不多的口粮一分为三,自己只吃其中一份,其余的用来弥补妻儿口粮的不足。在这样的困难下,震川那“找矿支持新国家建设”的信念毫不动摇。但“贫贱夫妻百事哀”,时间久了,苏寻洛自然埋怨震川当初不去台湾,害得她与儿子在荒山野岭受“炼狱”之苦。原本相敬如宾的夫妻,开始吵架拌嘴。一转眼传薪6岁了,上学的事情还没有着落。苏寻洛只能在自家阴暗的小屋里教传薪识字画画。

传薪6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苏寻洛在草纸上写下几个简单的汉字,让传薪学着写,然后她便端着一盆衣服到外边的小溪旁浣洗去了。1个多小时后寻洛回到家中,却不见传薪的踪影。苏寻洛吓得脸色煞白,手中的木盆“啪嗒”一声摔到了地上。她连忙定了下神,在地质队生活区四处寻找,地质队的眷属们都说没见到传薪。正在这时,得知传薪失踪的震川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你,你怎么才回来呀,儿子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地质队也没找到。”寻洛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震川扶住寻洛,安慰她说:“咱们传薪命大。你回家歇一下。我去森林里找。”寻洛指着震川的鼻子带着哭腔说:“如果你不能把他平安地带回来,我也不活了。”震川顾不得擦拭满脸的污垢,转身就往森林走去。

震川一边喊着传薪的名字,一边朝森林里进发。他刚走了50米,就仿佛到了一个黑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不时能听见野鸟受惊后拍打翅膀的声音。尽管森林里险象横生,他已毫不在意。因为对他而言,找不到儿子,将是最大的危险。震川在森林里摸索了2个多小时,都能找到传薪。就在他身心疲惫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从右边的方向传来的小孩的哭声,他顺着这个方向走去。小孩的哭声越来越近,他终于确定是传薪的哭声。震川大喊一声:“传薪,不要怕。爸爸来了。”“爸爸,爸爸,我在这里。”震川踉跄着跑到传薪的身边,把趴在岩石上的传薪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震川哭了。“你这个淘气鬼,吓死爸爸妈妈了。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呜呜。今天妈妈出去洗衣服,我在家里跑到外边玩。我看到林子边有只小兔子,我就去追它。追到里面我就迷路了。爸爸,我要回家。”“乖儿子,别怕。爸爸带你回家。”传薪不知道,不止是他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他的父亲也已经迷路。

震川背着传薪在老林里摸索着,他们需要在黑暗中找到一条通向光明的路,尽管父子俩不知此刻外边是黑夜还是白天。走了半天,震川发现了一条小径。震川心想这一定是人走出来的,顺着它走一定能出去。传薪此时已在父亲的背上睡着。对孩子来说,无论面临何种险境,只要有父亲在,就会有安全感。

震川背着传薪踏上小径,在树木间穿行了半里路,身体猛然下坠,跌入了一个坑底。原本在背上安睡的孩子也被重重地摔醒,发出痛苦的叫声。震川顾不得浑身的疼痛,他紧紧地搂住儿子,生怕死神把儿子从自己的手中夺走。原来,震川所走的这条小径所通向的不是光明,而是一个陈年的陷阱。

这陷阱深达5米许,口部比较狭小,底部布满了软软的腐烂物质,散发出让人窒息的腐败之气。震川背起传薪,尝试着爬上去,无奈陷阱四壁无任何凭借之物,纵然是矫捷的猿猴也只能坐以待毙。震川的内心有些慌乱,但他不能表现出来让孩子受到惊吓乃至感到绝望。他摘下腰间的锡壶给传薪喂了一口水,让传薪不要睡觉。震川深吸一口气后便屏住呼吸,隔数十秒才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循环下去。年幼的传薪不理解,问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喘气。震川说:“爸爸在练气功呢。”每过五六分钟,震川就把传薪高高地顶在头上。在坠落陷阱后约4个小时,震川隐约听见外界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也无法判断是不是幻觉在作祟,但还是大声作了回应。

没过多久,震川发现陷阱上方逐渐亮了起来,便高声呼喊:“我们在坑里。”随即便有用一盏马灯向陷阱里照,震川看见对方是几名穿解放军装的战士。对方也看见了下面的震川父子。战士找来了绳索把震川父子拉了上来,父子俩终于化险为夷。原来在震川进入森林两个小时后,苏寻洛感到他们父子凶多吉少。便找到了地质部门的领导,请求帮助。地质部门领导又将此事向军管会汇报,军管会立即派出一个连的兵力进入森林里搜救,震川父子才得以平安归来。

这件事过后,苏寻洛在内心发誓要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雷雨的晚上,韦震川随队到也野外搞勘探去了。苏寻洛把韦传薪抱到床上睡觉。随着一声雷响,苏寻洛朝窗外望去,忽然发现窗外站着一个人,她吓得心脏都快跳出了嗓门。未等苏寻洛开口,窗外的人先开口:“寻洛,是我啊。”“德生?”“是啊。我是德生。”“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雨这么大。你先让我进屋再详细地说。”苏寻洛打开了房门,穿着雨衣的吴德生进了屋。“你这些年去哪儿了?”苏寻洛轻声地问吴德生。吴德生答道:“当年令尊嫌我城府太深,不让你我在一起。我悲愤之下参加国军,为军统效命。后随党国退守台湾。”吴德生脱下湿淋淋的雨衣,接着说:“我在台湾遇到你家二老了。他们现在台南,开始时活得跟你一样清苦。在我的招呼下政府已对他们作了妥善安置。他们很后悔你的婚事。我此次来执行重要任务,正好把你带到台湾。如今中共与美国的韩战打得正凶,蒋总统将要趁此绝佳的机会反攻。你该早日弃暗投明才是啊。”听完吴德生的话,苏寻洛泪流满面。她的内心,一方面很感激吴德生对自己父母的关照,一方面已决定与相爱多年的丈夫韦震川决裂。苏寻洛擦拭了眼泪,对吴德生说:“我跟你一起去台湾。但我一定要带上儿子。”吴德生朝正在床上酣睡的韦传薪看了一眼,微微地点了头。

雷雨终于在凌晨4点停歇。苏寻洛把还在梦乡的韦传薪叫了起来,说是要带他去外公外婆家过些日子。在吴德生的帮助下,苏寻洛快速收拾了行装,给韦震川留下了一张字条便匆匆地远走高飞。苏寻洛在纸条上写道:“本欲与君长相守,怎奈相守如炼狱。薪儿我已带走,有缘定会再见,无缘盼君珍重。”上午七时,连续忙碌数日的韦震川回到家了。当他推开房门,瞬间就傻眼。家中空荡荡,妻儿不知去向。韦震川看到了放在木桌上的字条,才明白妻子带着儿子离家出走了。他走出房屋,发疯似地向南跑去,因为他猜测苏寻洛很可能会带着儿子到江城码头去坐船。韦震川一路狂奔,于上午8点到达江城码头。他在码头的人群中四处寻找,终于看到带着小孩的苏寻洛。韦震川刚要呼喊苏寻洛,又发现苏寻洛的还左侧站着一个头戴黑色礼帽和墨镜的男人,此人正是吴德生。吴德生用右手牵着苏寻洛的左手。眼前的一幕让韦震川怒火焚身。韦震川拿出随身携带的地质锤,冲到吴德生的身后,用锤子猛砸男人的头数下,又丧心病狂地猛砸苏寻洛的头。吴德生、苏寻洛均脑浆迸裂而倒地。目睹这一行凶过程的韦传薪被吓得两眼发直。码头上的人们被吓得东躲西逃。韦震川见“奸夫淫妇”已死,自己也劫数难逃,他在亲吻传薪稚嫩的小脸后,便一头扎进江水之中,整个人瞬间被滔滔的江水吞没。现场留下的是一副杀人凶器,两具死尸,还有一个被吓坏的孩子。

有关部门迅速赶到现场,对现场作了勘验后便清理了现场。母亲被杀,父亲投江,政府只好把韦传薪送进孤儿院。由于历经那凶残的场面,可怜的小传薪白天很少说话,到了晚上就噩梦连连,噩梦醒来便哭个不停。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们知道传薪的悲惨身世后,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并开始让他学习小学课程。传薪一天天长高,身体也强壮了许多。传薪在感受到孤儿院里这些原本素不相识的人的关怀后,更加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凶残的恶魔,认为他投江是罪有应得。

传薪12岁时,被送到江城一中读书。由于他勤奋刻苦,三年后顺利升入高中。在高一的一堂化学课上,老师给同学们讲解拉瓦锡的燃烧学说。老师说:“燃烧是一种剧烈的氧化现象。东西燃烧离不开氧气。人们在进入废弃的山洞或枯井时,往往会点燃火把,其主要目的并不只是为了照明,而是看山洞或枯井里氧气的含量。如果火把燃烧得不旺或者熄灭,人就必须立即撤离,否则人就会因为缺氧而死亡。”老师的一番话,把传薪带回了6岁那年的春天。父亲在森林里找到他,后来父子二人落入深坑。父亲不时地憋气,还说自己是在练气功,原来是因为他害怕坑里氧气急剧减少。说白了,父亲是想多省下一些氧气让他来吸。也难怪父亲会不顾疲劳,每隔几分钟就把他高高地举起,是想让他能接近外面的空气。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切,传薪终于明白了,他顿时泪如泉涌,泪水无声,却淋湿了课本。

伤心的韦传薪在放学后跑到当年父亲杀死母亲的码头,双膝跪地后郑重地向江水叩了三个响头。他说:“请江水为证。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努力学习,完成父亲未竟之志。”

1964年,18岁的韦传薪以优异的成绩考取清华大学化工系。两年后“文化大革命”爆发,学校被迫停课。最高领袖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指令。韦传薪随着“知青”的洪流到了“北大荒”黑龙江某县。与他一同前往的20多人,有一半的人在那里没待上一年便逃回城里。留下来的10来个人里,有不少人埋天怨地的。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生活条件,韦传薪却毫无怨言,老老实实地参加农业生产。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父亲当年那种战天斗地的勇气。在寒冷而又格外漫长的冬夜,韦传薪从不会早早地睡去。他会坐在炕上,翻看他偷偷带来的教科书,让学习变得无止境。十年后的秋天,“四人帮”被粉碎,浩劫结束。又过了三年,已过而立之年的韦传薪得以回到北京,他选择继续上学,完成学业。

大学毕业后,传薪被分配到一家大型的研究机构,并与该单位的一位北京籍姑娘韩雯莉相爱而走进婚姻殿堂。时间飞逝,很快到了21世纪。

2004年6月,已在中国化学工程界享誉盛名的韦传薪出任国内一所重点大学的校长。一天,秘书交给韦传薪一封来自美国夏威夷的信件。传薪拆开信封,一封用毛笔书写在古典信笺的书信展现在他的眼前。“薪儿,五十有二年未见,别来无恙。当年对你母亲痛下毒手,虽百死而莫赎。苍天教我偷生,定为父子重逢。迟暮之年,身处异国他乡,多病之躯已不堪罪负,自知归期不远。东坡云‘平生事皆足,所欠唯一死’,然我还有一个奢望,就是盼你能来檀香山,让为父再看你一眼,死亦瞑目。若能到来,请与卡怀亚哈奥大教堂的牧师约翰先生联系。父 震川。”传薪读完书信,两手发抖。他不敢相信,当年跳入江中的父亲还在人世。一旁的秘书见传薪脸色不对劲,好奇地问:“校长,有什么事吗?”传薪神情呆滞,摇了摇头。秘书便退出了办公室。当晚,传薪把夏威夷的来信拿回家中让妻子和儿子看,并向他们讲述了当年不堪回首的往事,讲完便抱头痛哭。妻子和儿子都说这封信不会有假,应该去夏威夷看看老人。第二天,传薪一家三口便去申请了夏威夷的签证。十几日后传薪携妻儿飞往夏威夷。

在到达夏威夷后,韦传薪见父心切,他们顾不得旅途的劳顿,立即前往父亲所说的大教堂找到了约翰牧师。约翰牧师听完传薪一行的来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与震川•韦先生是好友。但我深表遗憾,因为他已于前日离开人间,昨日我们为他举行了葬礼。”传薪听罢几乎要晕倒,妻儿和牧师把他扶到教堂内的座椅上。约翰牧师说:“你的父亲告诉我,他当年在杀死妻子以及带她私奔的男人后跳入江中,不料被下游的渔民所救。他还想自杀,却又想起了你,他想在有生之年再见到你并为你做点什么。于是他几经周折偷渡到了香港,经过闯荡在香港有了立足之地。但他却坚持不再娶妻生子,并皈依了基督。几年前他来到这里定居,每遇到中国来的游客,就向他们打听你的所在。直到上个月,已经身患重病的他才得知你在中国的一所大学任职,他立即写了一封寄给你。他怕在你来得迟无法再相见,就把一些事情委托于我。你是他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将获得他在夏威夷的一处房产和50万美元的存款。”在约翰牧师的指引下,韦传薪来到了父亲的墓前,他默读墓碑上的中英文碑文:带走一生的罪恶,让崭新的灵魂回归上帝。留下前世的乡愁,让不灭的思念飞越重洋。

韦传薪用父亲留给他的存款设立了一个名为“川洛”的基金,专门用来资助国内失去双亲的大学生。他把父亲的房产留了下来,因为他想等自己退休了,要经常到夏威夷去“看望”父亲。在想念他的时候到他的墓前,屏住呼吸,“聆听”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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