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朋友给我讲述的一段真实的故事。时值初夏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在那个海滨城市的栈桥旁,朋友语音低沉地讲述起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
金秋十月,我又来到这景色秀丽的滨海城市,随身携带着三年来几十万字的小说、散文结集,带着丰收的喜悦和欣慰,我要将这一切赠送给那个纯洁的姑娘,那个在我生活和事业的道路上重新点燃希望和奋争之火的年轻护土。可是,当我来到市立医院内科病房,问起那个三年来始终萦怀难忘的名字时,满头华发的老主任却神情沉重地摇了摇头:“她不在了。”“她到哪儿去了?”老主任厚厚的镜片后闪起悲痛的目光:“她死了,去年年底她就……”
不知不觉中,我又来到了观海亭边,我想不到,也无论如何难以相信刚才听到的那一事实。亭下,大海在低声呜咽,是黯然神伤的哀悼?是低徊楚恻的追忆?身畔,片片殷红的枫叶不时飘落,是痛彻心脾的思绪?是肝肠寸断的泪血?亭下,隔水相望是一座海水浴场,一所所更衣室形状各异,色彩迥然,宽阔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泽,远远望去恍若一个童话世界。三年前,就是在这望海亭上,我吞下了二百片鲁米那,然后一步步走向亭畔的悬崖。我要到大海的怀抱中去寻求痛苦的解脱。可是还未走近崖边,就一阵晕眩,昏厥过去……
那个神秘的世界没有收留我,三天后,在市立医院的病房里,我又苏醒过来,还没睁开迟涩,沉重的眼睛,耳畔就响起一个欢悦欣喜的嗓音:“醒了,醒了,她醒了!”我艰难地抬起眼睑,映入眼帘的是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窗帘和簇拥在床边的身着雪白工作服的人群。一个顶多有十七、八岁的护士俯身在我的面前,雪白的大口罩上,一双大眼睛像一泓明澈的秋水,里面满溢着盈盈喜色。她轻柔地给我拉好被子,兴奋地说:“我们真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这一下可好了!”面对这种热情和关注,我却因心愿未竟而感到一阵懊恼和羞辱。我猛然拔掉了鼻饲管,又勉力去拔掉输液管和氧气管。一片惊呼声中,那个小护土按住我的双手:“不就是因为男朋友考上研究生和你吹了?这有什么了不起,你就不会挺起胸干一番事业让那个家伙瞧瞧。自己不争气,倒想一死了之,真没出息!你想死就死吧,把所有的治疗管都拔掉了吧,谁也不管你……”说着,她真的负气地丢开了我的手,眼中闪起一种不屑的神色。这番话撕开了我心灵的伤口,也重新唤醒了我做人的尊严,胸中寻求死亡的坚冰开始消融。特别是看到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浓重的疲惫神色,她眼角上的血丝,和怒意掩不住的关切神情,心中悠然漾起一股暖流。我悄悄侧过脸,汩汩不绝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轻轻拭尽我腮边的泪水,重又给我盖好被子,却没有再给我插拔掉的胃管。这天,没有经谁的劝解,我顺从地接受了一切治疗。
很快,我熟悉了这个可爱的姑娘。听说,因为科里人手少,为了给我上特护,在我醒来之前,她整整一天两夜没合眼。她是护理我的责任护士,叫李海波,这是她自己起的名字。
据她说,爸爸给她起名叫李瑶,她嫌太俗气,太纤弱,于是就自做主张,进行了名字“改革。”
每当你看到她那双眼睛中,由于病人病情变化而充满的真诚喜悦和焦虑,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而纯洁,感受到一种灵魂的升华和净化,英汉词典中“angel”这个美好词句的中译‘天使”和“守护神”会溶合在一起,在你面前形成一个具体的形象。
我病情稳定后的第二天,海波下班来到我的床前,郑重其事地从手提包里拿出两块巧克力。她说,妈妈老是要她增加营养,可是她她是合同制护士,每月工资那点钱,除了买饭票和各种书籍就所剩无几,鉴于自己已经“自食其力”,不应再要家里的长期补贴,所以她给自己订了一个“规定”:每当一个她分管的病人痊愈出院,或是抢救成功一个危重病例,就自我慰劳一块巧克力。我是她遇到的少有的病情凶险,而又抢救成功的服毒病人,为了表示庆贺,这次买了两块,一块慰劳自己,一块则归属于我。说着,她麻利地剥开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娇嫩的面颊上立刻鼓起一个可爱的小包。另一块则小心地掰开,一块块放进我的嘴里。她随身带来了一束报纸杂志,每一份上都载有我创作的散文、短诗。她歪头望着我,戏谑的神情中透出几分天真:“你的大作我都拜读过,我原以为作者一定是个才华横溢,热情坚强的人,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我嘴里嚼着糖,信手翻阅着那既往的辛劳,理解了她的良苦用心,一种异样的甜蜜一直沁入心田。我突然觉得,充斥这个世界的并不都是冰冷和苦涩……
病员们都说,海波是病人的太阳,她走到哪间病室,那间病室就充满光明和欢悦。一天晚上,海波说是家里来了客人,临时在我病室铺了张行军床,说要在这儿借住一宿。临睡前,她提议读一段书“解闷。”她读的是随身带来的《安徒生童话选》中《海的女儿》。她读那可爱的小人鱼,如何因真挚的爱,宁愿变成个哑姑娘,忍受在刀尖上行走般的痛苦,甚至牺牲自己。她读得很动情。我知道,她的寓意所在,不仅是人类的情爱。书读完了,她还沉缅在那美丽的意境中。她说,她要有一支神来之笔的话,一定要写写护理事业,写写护士,尽管她们微不足道得像大海中的一掬浪花。
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海波睡熟后,我赤足来到窗前,时值农历月半,如华的月光为浩瀚大海平添了几分神秘,几分豪迈。对着海面上涌起的簇簇浪花,我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联想和激情。我想,如果我重新从事写作的话,一定勉力描写这大海中洁白的浪花,写护理这高尚的事业……
七天后,我出院了,海波一直把我送出医院大门。临别时,我拿出一大包巧克力送她,她稍一犹豫,只从中拿起一块。立刻,她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脸颊上又鼓起一个可爱的小包,同时,她珍重地把糖纸展开,叠平,装进衣袋。剩下的糖重又给我装回提袋,同时装进的还有那本<<安徒生童话选》。那天,在未出院以前,她始终不和我说再见,因为她挺可笑地坚信,在医院内对病人说再见是一种不祥的说法。
我万没想到,我们会就此失去再见的机会。内科老主任告诉我,还是在我住院之前,海波患了多发性大动脉炎,上半躯体血压始终极高,却又从不肯休息,终于在一次抢救病人时脑血管破裂,尽管同志们尽力抢救,她却从此再未醒来。她留下的遗物中,有几大本厚甸甸的读书笔记,还有几百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巧克力糖纸。我只是从老主任的叙说中才第一次听说大动脉炎这种疾病。听老主任说,这是一种极痛苦而又很难治愈的疾病。我不知海波当时如何忍受着疾痛而奋力工作,只是后悔不该收回那包巧克力,也许它们会给她多一点延续生命的营养。
我默默坐在观海亭里,轻轻念诵着海波的名字,思索着护士那令人尊敬的事业。那双秋水般明沏的大眼睛,那张由于嘴含巧克力而鼓起一个包的可爱面庞,还有三年前那难以忘怀的朝朝暮暮,不住在面前闪现,叠印在无垠大海里,叠印在簇簇浪花上。我把留赠海波的书一页页点燃,看着它们幻化成一个个硕大的蝴蝶,飞入浩淼的大海,溶入洁白的浪花。恍然间,我仿佛看到海波踏着浪花含笑而来,不,她本身就是一束洁白的浪花。浩瀚的大海汹涌着,那一束束雪白的浪花,虽然开放的素雅,短暂,但正是她们,给了大海不息的生机和奔腾的活力……
朋友的话语停止了,她久久伫立着,仿佛在倾听脚下如鼓的涛声。当她抬起头时,空明月光下我发现她面颊上闪动起晶莹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