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清单
作者:秦旦芝
“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有些事情是会变的。”
刚入大学时,我认识了一位奇女子。就像武侠小说里形容的那样,有故事的人总是名声在外,却行踪成谜。而她,在江湖中被称作为,不是最漂亮、不是最好学、不是最有气质,但,是最具魅力的大一新生。某天,我有幸在学校外的堕落街中巧遇魅力姐,摩肩接踵间帮她抢到了一份梅花糕。魅力姐大喜,邀同行几人一齐挤进一家奶茶店里喝水聊天。第一次跟校园名人见面,免不了打听一下她的星座血型,大家叽叽喳喳聊得热火朝天。话题暂告一段落时,这个狮子女喝了口丝袜奶茶,年轻的眸子闪闪发亮,大气而豪迈的说:“我在大学里的目标,就是集齐十二星座的男朋友!”这北方女子的小宇宙仿佛霎时爆发;大面积染过又烫卷的发在灯下熠熠闪着说不出是酒红还是褐黄色的光。
那天傍晚,我没跟其他舍友去图书馆自习,而是趴在宿舍床上,翻遍了时尚杂志中的星座专栏,在带锁日记本里写道,以后我也要把认识的男孩子,用星座归类起来!人生Check list starts here.
首先粗糙的认识,火象与风象的人在新环境里特别容易崭露头角,而水象的人在相处上具有引人信赖的温婉与外柔内刚的魄力。在这过程中当然也碰到些有意思的朋友,有位身高一米八三、貌似潘安、竞赛篮球均拿手的大众男神曾半炫耀半苦恼地说,他的母亲当年不是那么懂事,分娩时某些行星落得不太吉祥,比如,太阳处女。每当他被女生问到星座的时候,总轻叹一口气,眯着双眼,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嗓音靠近对面那女孩儿:“哥不迷信,哥迷人。”这一手烂招竟然还常常能引得对面女生娇羞地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我曾经偷偷跟男神排过合盘,坦白讲分数不高不低,可私心觉得已经够了。悄悄想,从天秤男搜集起,到狮子男打住,多年潜伏在男神身边,最后一举夺魁,成就一段佳话。他去图书馆借过一本1984,于是我在人人网上写最喜欢的作家是奥威尔。他选修了一节多个学院合修的经济学概论,于是我退掉同个时段明明很好拿学分的音乐欣赏,改选跟他一样的课程。
男神常常穿着干爽的净色衬衫和timberland登山鞋去上课,在一群额上淌着汗,身上发着味的屌丝中特别引人注目。他的好基友是个跟我同班的射手男,人高马大,挥金如土,不说话、皱着眉,也能冒充半个偶像。可偏偏一开口,就暴露了他有个连卖给人贩子都会被拒收的二货身份。
那一年大家刚入学,许多腐女当男神和射手二货是一对贵公子,可我发现男神的暧昧对象虽然多,他倒从没在这方面花什么钱。反倒是二货傻乎乎的,对身边每个女孩子都大方的令人咋舌。有天我抢白他的友情爱情都是拿钱砸的,他反驳我说,你记的那星座清单,跟我有什么差别。我们都是把重心放在经历上的人,因为清楚人生苦短,就以为看得越广、尝的越多,能比别人拥有更有分量的生活,就能活的更有意义罢了。
那天射手男借着酒劲和无敌月色跟魅力姐表白了。他还引用了《东成西就》中欧阳锋大嫂张曼玉的台词:“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当然,他不改话痨本性,在这句话后洋洋洒洒接了五百余字,以证明自己到底是应该“说”还是“不说”。令人慨叹的是,他也竟能自圆其说,收服了魅力姐。我听着他的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清。不禁默默怀疑,魅力姐答应跟他在一起,可能只不过是想通了,二货也能算人头,赶紧在那张清单上打个钩吧。
射手狮子一相逢,胜过金风与玉露。两个快言快语的人,碰到一起竟然从没吵过架。我十八岁生日快到的时候,他们还从香港定了一大盒翻糖蛋糕。沾明星的光,我也添了两三天的风光。可我不开心的是,男神只在生日当天发了条短信:“生日快乐:)”没有见面,没有礼物,也没有多余的祝福。我把日记本塞在衣柜的角落,开始申请一个匿名的博客写日记。心底有个声音依然会絮絮地说,即使平凡如我,也可以拥有一般人没有的运气与力量。只要想做,只要想要,没什么办不到的,没什么可阻挡。可后来发现,慢慢的、渐渐的改变,那些时间带来的,才是真正的不可抵挡。一条条TO DO的清单栏,在划钩的那一刻会有一种证明覆盖满足和快乐,那就是我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肤浅。即使写下来、不忘记,也不代表永恒。更何况最重要的那一栏,始终空白。
是年冬天,班上流传着射手男的家人正安排他出国念书的消息。十二月,大家忙着赶考,也忙着送别。他乐呵呵递给我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说,我知道你喜欢他。我只是特别喜欢这本书的结局,你有空也看看呗。
我想这是我看过的最令人难忘的结局:53年后,阿里萨在船上遇到了他年少时的爱人费尔米纳。在她离开他后,他放纵、堕落、逢场作戏,靠无休止地写情书打发自己的人生——“他鼓足勇气用指尖去抚摸她那干瘪的脖颈,像装有金属骨架一样的胸部,塌陷的臀部和老母鹿般的大腿。他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痛快地哭了一场,一直哭到流尽最后一滴眼泪。只有在这时,他才有勇气承认他曾经是多么地爱她。”
阿里萨五十三年不懈的迷恋,部分源于他始终没能得到费尔米纳。在爱情中,这并不有趣。那年春节,我在家裹成粽子,哆哆嗦嗦、字斟句酌着给男神发一条看起来云淡风轻,又最好能有点别出心裁的节日祝福。魅力姐打来一个电话,说她跟家人在欧洲旅游,睡醒起来坐缆车去山上滑雪,湛蓝天空下白雪皑皑,自己身在这么美的空中,那个二货竟然在南半球看袋鼠,隐约听到哭腔的时候,电话线断了。我没回拨过去,一是国际长途真的很贵,二是像我这样一根筋、死心眼的人,好像也没有资格和经验,可以同她说些什么。
下学期在校园里再次相遇的时候,魅力姐又是那么光彩照人。她的身边多了几张新面孔,不知道属于哪些星座,我也识趣的没打听。远远地点头打了招呼之后,我往东边的教学楼赶,她朝开往北门的电瓶车挥了挥手。阳光下她的头发似乎又换了种颜色,发圈泛着紫蓝色的光泽。我恍惚觉得,似乎拥有或失去,在我们的十八岁,都是一种福气。
幸福是主观而虚幻的,构成幸福生活的标准,却非常物质而量化;“结合”是很简单的,需要将两个人“聚合”在一起的力量,却太善变而强大了。这力量不仅能抵御外界对爱情的腐蚀,更需要倚靠人时时刻刻内在的改变。相遇固然不曾容易,能在漫长岁月中喜乐相伴、困苦相伴,分享点滴欢欣或痛楚,可不是比当一个美好的心灵寄托肩负更大的重任。此生又能有多少机会,亲手给这些清单勾check。
转眼又到了今年夏天的毕业季,我和老友们约好,请休一个星期年假回母校,参加学弟妹的毕业典礼。大会堂里最后一个表演开始的时候,我们溜出来,拍拍身上的“老人气”,混在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里走在堕落街上,打算在人还不多时占一个烧烤摊的好位置,竟然看到了魅力姐。
有人说魅力姐毕业之后去了银行、考了公务员、进了国企,后来受不了官僚主义和人情琐事毅然辞职,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公司,做些赚钱生意。大概做生意真的很适合她,眼前的魅力姐拉直了黑发,刷了很多层的睫毛膏,大眼睛忽闪着跟从前一样犀利又野蛮的神气。她的右脚边有一筐空的啤酒瓶,左脚踩在对面那个老男神的timberland上,中气十足地咆哮道:“你丫的有种再给老娘说一遍?”
而那个曾让千万少女恨到牙痒痒的男神,只是笑一笑——我发誓这次再没有这番那般的清高帅气,也许是我眼花——笑得竟然有那么一点猥琐,他说:“不说了。来,吃梅花糕。”那一刻我突然记起来张曼玉那句台词的后半句:“以前,我认为那句话很重要,因为我觉得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现在想想,说不说也没有什么分别。有些事情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