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马舒和牛丽正是这样一对贫贱夫妻。
夫妻俩租住在北京的地下室里,十平米空间成了两人追求幸福的起点。马舒是个自由撰稿人,每天猫在家里敲打电脑,虽然终日拼命,却总得不到财神的眷顾。马舒有一部刚刚完成了一半的长篇小说杰作——《风雷》,那是他耗费了八年心血的结晶。一个嗅觉灵敏的出版商成天在他屁股后面打转,想以一个极低的价格,把这件“奇货”抢到手。可马舒说,“《风雷》只是个尚未成型的胎儿,还离不开他的精心培育”。在固执的马舒这里,出版商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牛丽则是一个保险推销员。每天她早早出门,很晚才疲惫地爬回出租屋,一进门就栽倒在屋角的破沙发里,眼皮都懒得抬起。这时,马舒总是眼疾手快地拽掉她黑色的长筒靴,再倒上一杯温开水,小心翼翼地递过去。牛丽仰着脸,一股脑把水倒进冒火的喉咙——试想,有谁像演讲家一样,笑对顾客的百般刁难,激情澎湃地推销上一天产品,而喉咙里不冒火的?
“咱们什么时候能住上自己的房子?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我实在受不了啦!”牛丽总是略带抱怨却又满怀痴心地问着马舒。
不成想,在城市打拼的第十个年头,夫妻俩居然真的拿到了新房的钥匙!这真是天大的喜事!
整整一个晚上,马舒夫妇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中。新房所带来的巨大幸福感,像一朵云一样笼罩着两个人的世界,让他们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似乎张开了温情的笑脸。
搞设计、找工人、买材料,新房的装修工作在二人的辛苦奔忙中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
“再过半个月,就能住上新房啦!”牛丽看过装修进度,晚上回到出租屋,禁不住激动地大喊,“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马舒从电脑后面探出头,打趣道:“你这发疯的模样,简直可以做火星人了!”
“讨厌!”一个枕头飞过去,马舒“啊”地一声惨叫。
夫妻俩喜着,闹着,有着说不完的俏皮话,谈不够的幸福憧憬。
可第二天,当他们打开新房的屋门时,立刻就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那个做家具的瘦瘦的青年木工,已经吊死在了他家阳台上!
“啊?!”夫妻俩同时发出一声恐怖地尖叫。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牛丽喃喃地说道。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吓得她整个身体都颤抖不已。
马舒到底镇定些。他围着木工的尸体仔细查看了两圈,终于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咬紧牙关,拨通了110。
警察很快就来了,现场被封锁起来。
半个小时后,死者的家属——一对互相搀扶着的、凄凄哀哀的老夫妇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一进门,就扑到死者身上哭天抢地地痛哭起来。
“死者属于自杀!”一番缜密地调查后,法医当场下了结论。警方还从死者身上搜出一封皱皱巴巴的遗书。经过技术比对,断定是死者所写:
爸、妈:
我走了,我愧对你们!这个世界太不公平,我辛苦奋斗七年,连个厕所都买不起。昨天,相恋多年的女友不辞而别,跑去坐别人的宝马车了。今天,看着别人的新房一点一点装修起来,我实在无法忍受心中的妒恨。爸、妈,我去了,你们保重!
新房的主人,我也对不起你们。可是,我,我控制不了自己!
看过信的内容,在场的人都唏嘘不已。
“节哀!”马舒好心地劝慰着死者家属,心下却舔舔地一阵酸楚。当他把所有人都送走,再次回到新房时,牛丽早已哭成了一滩泥。是啊,新房尚未入住,就有人在这里吊死,谁能不伤心?夫妻俩悲从中来,抱头痛哭。
可哭归哭,接下来的日子还是要过的。两人权衡再三,最后一合计,还是把房子折价卖掉,再买套新的。
售房消息刚发布不久,买房人就登门了。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快递员,两鬓斑白,面目黧黑,站在那里就像一截烧焦的石榴树干。他自称来给儿子买婚房。
夫妻俩热情地介绍着房子的地段、方位、设计理念和采光条件。可买房人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遭,就很不客气地问:“你们能出示一下购房合同、发票以及房产证吗?”
夫妻俩有点莫名其妙,可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买房人的要求。
“看吧,东西在这儿摆着呢。我能空手套白狼,骗你的钱吗?”牛丽一边笑着调侃,一边掏出各种证件。
买房人的脸霎时变得惨白。只见他竭力咬住发抖的嘴唇,双手哆哆嗦嗦地从背包里抽出一个厚信封。信封里的东西让夫妻俩大吃一惊:那是一份一模一样的购房手续,只是户主名字不同罢了。
“天哪!怎么可能!”牛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大声尖叫起来。
“没错,‘一女嫁二夫’。咱们……咱们都让开发商给坑了!”买房人气愤地咒骂道,“那个天杀的家伙早就把钱卷跑了,警方正在全力通缉。他骗了那么多人,真是不得好死!”
两家人都大骂起来,恨不得立刻就抓住开发商,狠狠地咬上两口。
骂了半天,同病相怜的两家人都觉得累了。马舒这才无奈地看一眼妻子,懊恼地对买房人说:“既然大家都是受害者。哎,那我们也不隐瞒什么了。其实这套新房也不能住人了,这不,房子里刚刚吊死了人。
“吊死了人?!这,这……”买房人一下子瘫倒在地。他青筋暴起、双目凸出,捶胸顿足道:“天哪,我原本打算先让儿子在这新房里结婚的。可是,可是,这……哎!”买房人禁不住老泪纵横。
一片乌云压过来,新房里顿时暗下来。
这房不能住,也不能卖。毫无疑问,两家人被逼上了绝路!
牛丽无法接受残酷地现实,这个可怜的女人被现实这记重拳狠狠地打倒在了病床上。
她的丈夫,那个同样可怜地年青人,整日守在病房里侍候她。
“丽丽,这是你最喜欢喝的粥,我只放了一点点糖。”马舒把一勺温热适中的粥递到她嘴边。
牛丽仰面躺着,空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窗外灰沉沉的天。
“你两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体怎么熬得住?”马舒的眼里有了晶亮亮的东西。
“不想吃!”许久,牛丽才淡淡地回一句。
“人是活的,房子是死的,你又何苦这样看不开?”
牛丽猛地扭过脸去,对着白漆漆地墙壁,再不出一声。
马舒端着饭碗,心如刀割地站在一边。“她患的是心病,心病还要心药医”。医生的话,又一次响在耳边。“心药,心药!”马舒心里抓狂地呐喊。良久,他才悄悄地转身离去,留下几颗豆大的泪珠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整整一天,牛丽都是独自一人蜷缩在病床上。一向热闹的病房,今日却出奇地冷清,临床的病人都出院了,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
第二天中午,马舒终于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丽丽,丽丽!”他热切而又兴奋地大喊:“那个开发商被警察逮住了,咱们的房子被追回来啦!”
这话真如一计强心针,躺在床上的牛丽一下子爬了起来。她一把抓住丈夫的袖子:“啊?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昨天,我去买东西,突然间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哈,真是大快人心哪!”马舒两眼放光,兴奋地说道:“警方承诺了,我们可以获得同等价值的赔偿。那个坑人的开发商在本市还有几处秘密房产。”
马舒喘口气,端起窗台上的茶杯,“咚咚咚”猛喝几口:“幸运的是,咱们就能分到一套。你看,这是什么!”
马舒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串崭新的钥匙,得意地在牛丽眼前晃动起来。正午的阳光下,那晃动的钥匙闪闪发光,仿佛是用成色十足的金子打造的一样。
“老天保佑!”牛丽按住砰砰直跳地心,激动地泪如泉涌。她把那串钥匙虔诚地捧在手心里,就像基督徒手捧《圣经》一般。她的目光在钥匙上凝视了千遍万遍,仿佛要把它看化了一样。
许久,牛丽突然抬头问道:“老公,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吧?真是饿坏了!”
“好咧,马上开饭!”一丝狡黠的神色从马舒脸上一闪而逝。很快,他就从屋外托进一个盒子来,打开一看,居然四菜一汤。牛丽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就吃。真是风卷残云,眨眼间吞吃一空。
“真香!”牛丽意犹未尽地舔舔指肚上的油。
整整一个下午,夫妻俩都是在那套赔偿的房子里度过的。牛丽细细抚摸着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激动地说了一下午话,她的嗓音是那样的清亮、动听,就仿佛一只出谷的黄莺。
晚上回到家,牛丽兀自沉浸在看房的喜悦中。突然,她眼睛里一闪,似乎想起了什么:“嗨,老公,你看我高兴得几乎昏了头。赔偿房产这么大的事,总该有套法律程序吧,快把文书拿来我看。”
马舒低头忙碌着,仿佛没有听见。
“快,给我看看!”牛丽催促道。
见丈夫依旧不吭声,牛丽真的急了:“叫你拿来呢,快啊!”
马舒缓缓地抬起头来,摊开空空的两只手,表情十分古怪。
“没有?怎么可能?”牛丽觉察出一丝不妥。突然,她脑海中电光一闪,仿佛想到了什么,接着便难以置信地问道:“啊?难道……难道……你……”
见丈夫局促的呼吸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阴晴不定,她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她终于悲戚地大喊起来:“你终于还是把《风雷》卖了是不是?这一切都是你精心设计的骗局,那个开发商根本没有被逮住对不对?!”牛丽紧紧地抓住马舒的胳膊,拼命地摇晃着:“我说的对不对?对不对啊?你怎能这么狠心!”
马舒苦笑一声,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屋中央,任凭她嘶声竭力地摇晃。
过了许久,等牛丽闹够了,马舒才轻轻地抱住她的肩头,温声宽慰道:“丽丽,书迟早是要卖的。我还可以再写嘛。”
“可……那可是你八年的心血啊。”一行清泪从牛丽的脸颊上无声无息地滑落:“老公,我……”牛丽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她的嘴唇瑟缩着,发出梦呓一样的嗔怪:“老公,你……你不可以对我这样好!”
“傻孩子,你那不吃不喝的倔样子吓坏我啦!”马舒拍着妻子的肩头说道:“别担心,我的灵感就像大海里的水,多得用不完。你瞧,这样差的环境里,我都写了那么多文章,搬进新居,我的好文章会更多的!”
牛丽把头紧紧地贴在丈夫的胸口上,幸福而又贪婪地听着他结实的心跳。良久,她才半是恳求半是撒娇地说道:“老公,我们可不可以不走呢?其实出租屋挺好的,这儿的邻居我都熟了,说走,还真舍不得呢。”
见丈夫不答,她又噙着泪水缓缓恳求道:“我们把《风雷》要回来吧,毕竟它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怎能让一个未成型的胎儿孤零零地落在一个黑心出版商的手里呢?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里都无所谓!”
一股暖流涌上了马舒的心头。他把妻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紧紧地,生怕她会跑掉一样,仿佛她的妻子也是他的《风雷》,也是那个未成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