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我从部队复员后,调到和平公社派出所,头上戴顶军帽,腰上别只短枪,上抓美蒋特务反动派,下管打架偷盗搞破鞋,就我一个人,挺忙的,也挺神气的。
初春的一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忙着,“咚咚”的跑进一个人,五短身材,满脸血迹斑斑,气喘吁吁的说道:“我叫李大海,是幸福大队的书记,有情况报告。”
哦,原来是大队书记,我连忙递他个凳子,“请坐,请坐,慢慢说。”
他说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晚上,他们大队的一个保管偷粮食,被他发现了,这个保管胆子忒大,还打人,这不,脸被他打的……。
我急忙问道:“这还了得,人呢?”
李书记冲门外大吼一声:“带进来。”
只见两个民兵押进一个壮汉,双手反绑,脸色死灰,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看来是动了刑的。
“叫什么名字?”我例行公事的问道。
他摇着脑袋,“依依呀呀”的叫着。
“哟,他是个哑巴,别问了,说不清的。”李书记连忙制止道。
哦,原来是个哑巴,我泄气了,碰到这样的哑人,说是说不明,问是问不清,任你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很难搞出个子丑寅卯,难缠死了。于是,我把李书记叫出门外,悄悄说道:“算了,一个哑巴,带回去批斗批斗就行了,看那样子,你们把他也整的差不多了。”
“那可不行,”他脑袋摇的像拨浪鼓:“这样的反革命分子,不送去劳改,咋行。”我想了想,说道“偷了一点儿粮食,怎么算反革命分子,再说了,一个哑巴,问也问不清的,判不了刑啊。”李书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摸着脸说道:“那我不管,交到你们这里,你们公安就要处理。”我思量着:“要不这样,公社现在正抽调人到外地修水库,把他搞到那里劳动教育一段时间再说。”李书记想了想,勉强同意。“不过,”他凑近我的耳朵悄悄嘀咕道:“这事要保密,有人问起来,就说弄去劳改了,那样才有震慑力,治治那些反革命分子。”“好的,好的,保密。”我笑一笑说道,希望他们快点儿走,还有多少事等着我呢。他却不放心的拉着我一遍遍叮嘱“公安同志,说话算话,要保密,要……。”我被纠缠的难受,举起右手发誓道:“李书记,我以党性担保,行不。”心想,这书记真是婆婆妈妈,不就是想吓唬吓唬老百姓,显摆显摆他书记的能耐嘛,值得这一遍遍啰嗦。
当天下午,我就派人把哑巴悄悄送到百里外的水库劳作去了,那里管吃管喝,心想,我也算做了件好事。
第二天早晨,我刚打开门,一个村妇怯生生的走了进来,四处张望。
“你找谁?”我问道。
“找我男人。”
“你男人是谁?”
“昨天来的那个哑巴。”
“啥?哑巴是你男人,”我惊愕盯着这个少妇,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俏丽的身材,这白净的脸蛋,会是哑巴的女人,太可惜了。
“我来送饭的,公安同志,让我见见他吧。”她看我这么瞅着他,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双手摆弄着装饭的蓝包袱,一双丹凤眼红红的,显然痛哭过。
我连忙正襟危坐,把军帽扶了扶,尴尬的咳嗽了两声:“他偷东西,还打人,关起来了,你回去吧。”
“不,他不会偷东西的,都是冤枉的,求求你,放了他吧,”这个女人边说边哭起来。
“怎么不会,昨天你们书记押来的,还有错,快回吧,我还有事。”我边说边带着她往外走,心想,快走吧,一个年轻女子在我这哭哭滴滴的,让别人看见成何体统。
谁知她走到门外就站着不走了,哀求道:“公安同志,让我见见我的男人,送他一口饭,就一会儿,行不?”
看她这痴情的样子,我不禁嫉恨起那个哑巴了,冷冷的说道:“小偷,饿不死的。”然后自顾自的走开了。
这女人就站在门外,等啊等,直到夕阳西下,才拖着疲惫的步子,慢慢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正要去开办公室的门,远远的就见这女人提着蓝包袱站在门外,满身都被露水打湿透了,看来她赶了一早的山路,真是个倔强的女人啊。看见我,就哀求:“我男人虽然是个哑巴,可人老实,不会偷东西的,放了他吧。”看她娇弱可怜的样子,我真想告诉她实情,可一想我曾对李书记的承诺,又总能失言呢。所以只好板着面孔,心想,不管她,慢慢的无趣了,会走的。
和昨天一样,她提着蓝包袱静静的站在门外,就这么等着,从早晨到中午。
“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啊。”我不禁心生敬意,招呼道:“进来坐吧。”她惊喜的走进来,冲我微微一笑,也没坐,只是哀求我放了哑巴,一遍又一遍的哀求,我听的急了,一拍桌子吼道:“他犯了事,咋能说放就放呢。”
只见她惊恐的睁大眼睛喃喃道:“那,那他真的要坐黑牢,挨枪子。”
我发现自己失态了,连忙递给她一杯水,问道:“谁说的?”
“李书记说的。”她惊慌的双手直抖,一杯水几乎都拿不稳。
“哦。”我笑了笑,心想这老李啊,真会吓唬老百姓。
谁知这不经意的一笑,更吓坏了这个女人,她以为哑巴真的要被枪毙了,脸“唰”一下变得煞白,“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冤枉啊,公安同志,真是冤枉啊,我男人不会偷东西的,是有人要害他呀,……。”我连忙把她拉起来:“可不要乱说啊,谁要害他?”
“李……大……海。”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李书记?”我一下子懵了。
“他不是书记,是个畜生,就是他要害死我的男人。”
我连忙制止道:“别乱说,这是要证据的。”
这女人理理头发,慢慢平静下来,轻轻说道:“我会找到证据的。”然后转过身,缓缓走了,看着她单薄的身子慢慢消失在崇山峻岭中,我不禁暗自感叹,真是个奇女子啊!心想,明天她来了,一定要告诉她实情,管他什么李书记,欺骗吓唬这样的女人,于心何忍。
第三天,她没来。
第四天,也没来。
第五天上午,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在办公室外探头探脑的,我问:“你找谁?”她撇撇嘴答非所问:“山花叫我来的,是不是找你?”听道她这么回答,我感到好笑,就问道:“山花是谁?”“我大侄子哑巴的媳妇啊。”
哦,原来那个女子叫山花,这女人是哑巴的婶娘,我说:“是的,找我有啥事?”
“好了,好了,”她一步跨进来,“山花说你是个好人,让我交给你一个啥、……啥……证据,我大侄子是冤枉的啊。”她边说边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我。我打开纸条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证明:哑巴没偷队上粮食。”落款:李大海。
我瞅着这张纸条正疑惑不解,哑巴婶娘撇撇嘴,慢慢向我道出事情原委。
原来,李大海是个欺男霸女的书记,幸福大队凡有点姿色的女人他都不放过。哑巴娶回这么一个绝色女子岂不让他垂涎三尺,偏这女子冷若冰霜,对书记不理不睬,李大海也不敢硬来,他怕谁,怕哑巴啊,俗话说,人哑劲大,惹急了他敢把你脑壳拧下来,这哑巴和山花整日是形影不离,馋的李大海眼睛冒火。所以他就使了个奸计,安排哑巴当保管,保管每天夜里都要睡在队房里。李大海夜里就在山花屋旁转悠,一次被他逮着机会溜了进去,山花百般不从。正在厮打时,哑巴回来了,他烟袋掉家中了。看到眼前情景,气得他“哇哇”直叫,像提只小鸡一样把李大海扔去一丈开外,跌得头破血流的李大海忽然扯着嗓子叫起来,说哑巴偷队上粮食被他发现了,还要行凶打人,于是几个民兵一拥而上,绑了哑巴,关了一夜,打了一夜,第二天就押送走了。
“哦,”我沉思了一下,问道:“可是……,这证明李书记会写?”
“可不是咋的,”她见我不相信的样子,叹口气说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说出来也就不嫌丢人了。哑巴被抓后,‘哇哇’的说不清,山花说的也没人听,哑巴真是冤死了。李大海说哑巴坐的是水牢,没他一句话一辈子别想出来,这不,山花没办法了,只好任那畜生欺负,瞅着机会,一下子抓住那畜生的命根子不放,他没法了,才写了那东西,山花让我交给你,好救哑巴……。”
“哎,原来是这样,”我不禁自责起来,忙问道:“山花呢,她怎么没来?”
哑巴婶娘忽然掉下了眼泪:“造孽啊,李大海这个畜生从山花家出来后逢人就说,‘呸、呸呸,真晦气,她妈的,山花是个石女,’山花就……。”
“石女?什么意思?”我不禁问道。
“哎,就是不能和男人……,哎,不说了,在我们那里,石女就像妖怪一样,见不得人的。难怪她长的那么好,却偏偏要嫁给哑巴,好在哑巴不嫌弃她,她对哑巴也好,本来过的好好的。谁知李大海这个畜生,造孽啊……,山花自知再也无脸见人,就一根绳子上吊了,哎,真可怜……。”哑巴婶娘边说边流泪。
“怎么?山花死了?”我一下子惊的站了起来,心里无比懊悔。
“死了,昨天晚上死的,”哑巴婶娘擦擦眼泪道:“她死之前让我来找你,说你是好人,把证据交给你,就能救哑巴,求求你们……。”
“别说了,大娘,”我难受极了,“哑巴没事,在修水库呢,马上就可以回家,现在请你带我到幸福大队去。”
“你要到我们大队去?”大娘似乎有点儿不相信。
我沉痛的说道:“是的,我要去看看山花,我对不起她,”然后又拿起一副手铐:“顺便也看看你们的李书记,我对他还有一个承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