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员工们都下班走了。我在营业厅临街的窗外,正准备把汽车开进库里去,还没跨进驾驶室,不料有个老汉与我擦肩急欲奔向门厅下的台阶。那样子,就像溺水者极力向岸边争扎,而又力不从心。嘴上焦急地叨念着:“快!快!快!要坏、要坏……”看那身不由己就要栽倒的样子,我赶紧架住了他的左臂膀,他那又高又胖的身躯压得我不堪重负。我立即向路过的一位中年人求助:“赶紧搭把手,快!”那人迟疑了一瞬,很不情愿地架住了老汉的另一臂。至此,老汉的双腿已经瘫软无力、身躯几乎是悬空。我俩架着老汉拖向只有三米之隔的门厅下,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坐在台阶上。 老汉斜倚在我的肩侧,耷拉着脑袋、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只顾喘息。那位中年人站在身旁,不时地看着手表: “刚才你喊我,我不是不想帮忙。管这种闲事会沾包的。真要有个三长两短,家属讹人,说不清、道不白……” “哈哈,那样的事情不会太多,老人如果真的栽倒了,那可就麻烦了……” “你看,这麽久了都不说话,如果……” “嗨!你不要怕。真要有意外,你我素不相识,还可以互相作证嘛。” 过了大约一支烟的功夫,老汉终于恢复了元气。他抬起头,睁开了眼,坐直了身子,长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好人,你们都是好人啊!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感激还感激不尽,哪能会讹人?” 至此,中年人轻松地告辞走了。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老人的模样:就像刚从沙漠里风尘朴朴走出来的探险者,板寸白发、蜡黄的老脸,全都蒙了一层灰尘。虽是初冬季节,大都还是毛衣加身,但老人却是满身的棉装,倒也保暖。我问他病情如何。他说:“嗨!我根本就没病。” “那你……刚才是……”我满头的雾水。 “我是又气、又恼,窝囊得急火攻心、大脑发昏,才出了丑,让你见笑了。” 我感到茫然而又好奇:“是谁惹你生气了?” 老人长叹一声:“嗨!小孩儿没娘,说起来话长啊!”于是,他讲起了自己伤心苦恋的不幸故事。 老汉今年70岁,丧偶已经多年。有三个儿子全都陆续娶妻生子,分居在本市其他小区。老巢里只剩他一人孤苦度日。今年年初,经人介绍,他与乐亭县一位60多岁的单身老太悄悄“结婚”(未登记)。两个人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后来,想去登记,但是,儿、媳们不但不予“恩准”,反而把户口本、身份证抢走了。继而,弟兄几家联合起来兴师问罪,堵着门口辱骂老人是老没脸、老不正经,给儿、孙们丢了脸…… 讲到此处,老人悲愤至极:“你说,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那方面的闲心?我那蛮不讲理的儿媳硬是骂我老不正经!冤屈呀!老了老了,她们都离得远,我图的就是有个伴儿,互相好有个照应,也免得孩子们牵挂。” “这对他们有利呀,他们为啥这么不通情理?” “哈哈,”老汉冷笑了一声“我算是看透了!他们是怕我的楼房长腿跑了;怕我的退休金、存折长翅膀飞了。” 奥!原来是怕肥水流入外人田!“嗨!我那苦命的老伴儿,又羞又气,恨不得撞墙寻短见。一睹气,拎着包儿、含着泪走了……” “现在,丧偶老人再婚是受法律保护的。但你们必须要登记。”我说。 “登记?老伴儿刚来时就催我,要求明媒正娶。这次,好事被他们搅了,连户口本都抢走了,还登记个屁!” “好事多摩。开个家庭会,慢慢说服、沟通……” 没等我说完,老汉气乎乎地说:“开了。老大是主谋!前截后堵。人家是钢厂的中层干部,我这笨嘴拙舌的哪能辯过他?老二两口子是“徐庶进曹营”——不表态。老三摇旗呐喊,叫我死了这条心!老伴儿要登记,催我明媒正娶;孩子们反对,抢走了户口本,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啊!” 由此,我不禁想起了赵本山小品中的那句台词:“就许年轻人又搂又抱,老年人就得干靠。这些儿女纯属忤逆不孝!”一股莫名的气火在我心中点燃:“他们不给户口本,你不会去找他们的厂领导评理?” “嗐——老弟,这你就不懂了,”老汉似乎心又软了,声音平和下来“虎毒不食子。人的脸,树的皮。他们在厂里个个都上进。我找领导,他们的脸往哪儿搁?岂不坏了他们的前程和名誉?不能啊!” 是啊,家丑不可外扬。这是几千年的古训!为了顾全儿女们的脸面,谁家老人不是忍辱负重?退休后,我与老人为伍,聚在一起闲聊,没有一个老人肯张扬自己的不幸。例如:逢年过节,儿女们都要给老人摆宴席尽孝道。有的老人尽管没有享到口福,却也要编织谎言、津津乐道:儿子是多麽的孝顺,给吃了什麽什麽宴席;给买了什麽什麽礼物……其实,老人独立生活,根本就没有受到应有的赡养,却也要打肿脸充胖子。可怜天下父母心,有泪宁愿流在肚子里,也要强装笑脸捍卫子女的形像……人这一辈子,爱子女往往甚于爱长辈,如果有一天,善待老人如同爱子女,也许是人类的圆满。儿、媳如此限制、辱慢老人再婚,孝爱之心何在? “老伴儿走了,你就这样忍了?断了!”我对老汉充满了深深的同情。 “有了感情,能断吗?”看来,老汉还挺珍惜他们的夕阳情“没有别的路,我舍着老脸亲顾茅庐,给老太太磕头作揖,陪礼道歉,总算消了气。” “又回来了?” “哪能那麽简单?转入地下了!” 于是,老汉向我讲述了他们重归于好、“约法三章”偷偷往来的过程。每星期,老太太都要来一次,给老汉洗洗缝缝,偷偷过一夜。第二天,给老汉作下两天的饭,再订好下次相会的日子,然后悄悄回乐亭县老家。为了防止“东窗事发”,老伴儿每次来都要错过双休日。因为儿、媳们忙,只有逢年过节才来一趟,平时总是派孙辈在双休日来看看。 今天,是老伴儿过“鹊桥”的日子。从乐亭县坐长途汽车到唐山,然后再倒三路公交车,大约上午10点左右就能到达78号小区。像往常一样,不到10点钟,老汉怀着喜悦的心情,老早就来到了三路公交车站点。可是等到中午,也没见到老伴儿的影子。他开始焦急起来,心想:从来没有这样过,今天是怎麽了?老汉顾不得吃午饭,望眼欲穿地盯着从南而来的三路车。车停了,车门涌出的乘客并没有他熟悉的面孔。汽车又驶走了,排出的尾气和碾起的灰尘,给老汉的老脸又蒙上了一层失望。从午前到傍晚,几分钟一趟的三路车,究竟往返了多少次?谁也说不清。但老汉却一直翘首企盼着、等待着。昏花的老眼满含着希望,一次次迎接南来的车;然而,汽车停一停,却满载着老汉失望的目光驶走了……冷了,跺跺脚、走动走动;累了,坐在马路崖子上歇歇腿儿。心里不时地猜度着老伴家里是否有了新变故?是不是病了来不了;也许是路上堵了车?或者出了车祸……他撕心裂肺地顺着马路向远方眺望,这飘向远方的路,分明是老汉心中的爱线与情丝,一头紧紧拴着牵挂;一头牢牢系着惦念;一处流着伤心的泪,一处心里在淌血。他们的爱,仿佛是岩石缝里滋生的小草,虽然缺乏肥水的浇灌,却苦苦挣扎寻求阳光!他们的情,尽管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亦无甜言蜜语的缠绵,却有着老酒般的醇厚和不败的芬芳!这样的爱,这样的恋,有谁能说他们是偷情? 夕阳收走了最后一缕霞光。老汉怀着深深的惆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三路车站点。一路走,一边回想着自己不幸的夕阳苦恋情;他愤懑于儿女的不孝和蛮横;他感动于老伴儿的温存和体贴;他惦念、担忧着老伴儿今天失约的缘故……同时,他又想到:自己操劳多半生,养儿防老,不就是为了有个幸福、快乐的晚年麽?可是,他想不明白,为什麽孩子们把楼房、金钱看得比亲情还要重?别人是欢度晚年、安度晚年;而自己却是难度晚年、忍度晚年、气度晚年!?……一整天,老汉只在清晨吃过早点,回家的路程虽然不足半华里,但他却像走在长征路上,是那麽疲惫无力,是那麽无奈凄楚。中途想要歇歇腿儿,所以选择了门厅下的台阶,由于急火攻心,险些栽倒。这才有了本文开头时,由我出手,助其一臂之力的那一幕。 冬天的日子昼短夜长,门厅的灯亮了。我和老汉并肩坐在台阶上,倾听着他的不幸故事,我的双眼已噙满了辛酸的泪花儿。作为陌生人,除了同情,除了哀其不幸、怜其不争,我能为老人作些什麽呢?所以,当老人起身告辞时,我要陪护他回家。可是他却执意不肯,他说不远,家就在眼前的四号楼。 我目送着老人渐去渐远的背影,只见小区的楼群已是万家灯火,在每处明亮的窗口内,恐怕都演绎着温馨、欢乐的故事;唯有四号楼的中层有一处窗口,却像盲人的眼睛一样紧闭着。我想,那不就是老汉冰冷、黑暗,凄苦无依的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