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大青山,层林尽染。大青山南面脚下的一片墓地里,一掊刚刚堆起的新坟泛着扎眼的白光。新坟前面的供石桌上,摆着几盘水果和点心等祭品,三炷香火一名一暗地忽闪着,缕缕青烟袅袅升上天空。在供桌前,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满头银发好象秋霜打过的枯草,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一绺飘至额前,让人看了,感到他是那样的孤独和无助。老人弯腰端起第一杯酒洒在坟前,轻声说道:“王梅,这杯酒我敬你,请你饶恕我言而无信。”接着,老人又端起第二杯酒洒在坟前:“老李大哥,这杯酒是敬你的,感谢你这么多年对王梅和孩子的照顾。”说完,老人又端起第三杯酒,朝天拜了三拜:“如果你们九泉有知,这杯酒我祝你们在天国结伴同行,恩恩爱爱。”老人已经声音哽咽,老泪纵横,他扑通一声跪在坟前,双手摸挲着坟头的新土:“王梅,我要回去了。从今往后,每天我都会在你相前烧一炷长香,乞求你的原谅。” 1、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王梅和她的第一个男人有过一段甜美的婚姻生活。 王梅的故乡,五莲县槎河乡是一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在这里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要吃粮,找老王;要喝油,找老刘。意思是说,在这方圆几百里地方,南有老王,北有老刘,这两个家族最富有。 一九四二年春天,是刘家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为了庆贺,刘家特地从外地请了有名的戏班连唱六天大戏。请柬发到了王家,王家大小姐礼节性地到刘府看戏。当时,刘家大少爷已经是国民党少校营长,从部队特地赶回老家给老爷子祝寿。台上那么多优伶名旦没能引起这位营长的注意,王梅刚从篷车里走出来在他面前一站,就立刻让他浑身一阵。看完戏,王梅前脚刚到家,后面说媒的人就跟进了家门。其实在看戏的时候,刘家大少爷也引起了王梅的注意,一米八几的个头,一身国民党军官礼服,长相英俊,气宇不凡。在忙碌的寿诞庆典上,他指挥得井井有条,显得沉着老练,有条不紊。在家庭方面,也算门当户对。于是,这门亲事在双方老人的主持下,很快地订了下来。 当年秋天,两人即举行了热闹的婚礼,王梅既年轻漂亮,又知书答礼,上孝顺父母,下呵护弟妹,很得刘家老少的喜爱。男人虽在部队,但他们经常书信来往,互诉衷肠,小两口一直感情笃深。婚后第二年,他们就生了一个儿子,接着又生了大女儿,小女儿。 2、生离死别,肝肠寸断,他泣不成声:“好好活着,我一定回来。” 一九四七年,蒋介石全面发动内战,此时已经升至上校团长的刘海舟被调往前线作战,消息渐渐稀少。后来,刘海舟偶尔在给王梅的信中写道:“看来整个局势不好,请你替我孝顺父母,养育儿女,我万一有什么不测,这个家就全靠你了。” 一九四九年二月的一天,刘海舟和一个勤务兵突然便装回家,匆忙把王梅和孩子全部接到了青岛,安排在一家公馆内住下。刘海舟叮嘱妻子:“局势很紧张,听上面传言,这里万一守不住,就向台湾方面转移,你和孩子要做好随时上船的准备。”布置完毕,刘海舟就回团部去了,一连十几天不见他的身影。 五月的一个凌晨,王梅和孩子还在梦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刘海舟全副武装回到公馆,他告诉王梅:“现在正有一艘海轮去台湾,我们马上去码头,去迟了就挤不上了。”他们夫妻什么也顾不上收拾,抱起还在睡梦中的孩子,仓皇向码头奔去。赶到码头时,大儿子的一只鞋子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当时,国民党官兵都潮水一般向海轮上涌,若干年老体弱的士兵被挤下海轮被活活淹死。那些早先登上海轮的国民党军官,为了让海轮早点起航,他们站在船舷一旁,用步枪的枪托狠砸那些死死扒住船舷不松手的士兵的双手,鲜血染红了大片海面。身为国民党团长的刘海舟,好不容易才把妻子儿女弄上海轮,他们全家慢慢向舱内挨去,好给孩子们找个休息的地方。忽然,儿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蹲了下去,鲜血立即从他的脚面上汩汩流出。原来这是一艘旧海轮,由于年久失修,许多锈迹斑斑的大铆钉都钻出了甲板,儿子在慌乱中赤脚踩在铆钉上,脚板被铆钉穿透了。刘海舟狠了狠心,抱起儿子的左脚,从铆钉上拔了下来,这一下,血流的更厉害了。轮船上乱糟糟的,找不到一点药物和可以包扎的东西。刘海舟只好从自己的白衬衣上撕下一个袖子,把伤口扎住,但血水还是从几层布中渗了出来。几个年纪大的军人劝王梅:“这艘海轮还不知道要在海里漂泊多久,孩子的脚伤得这么重,如果不及时治疗,恐怕性命难保。” 刘海舟无奈地望着妻子,王梅果断地说:“海舟,你保重。”说完,她背起受伤的儿子,抱起大哭的小女儿,拖着刚会走路的大女儿,又回到了岸上。汽笛鬼泣一般尖叫着,海轮慢慢朝深海漂去。岸上,王梅背着儿子,抱着不满百岁的小女儿,手里牵着三岁的大女儿,望着渐渐远去的海轮号啕大哭:“老天爷,你这一走,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叫我们以后怎么活呀?” 刘海舟站在甲板上,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王梅,你可要好好活下去,把我们的孩子养大成人。等我回来——”说着,他整个身体摇摇欲坠,双膝跪在甲板上。 3、丈夫走了,家被分了,她们母子四人开始了流浪生活。 青岛解放了,大街小巷上到处是一队队解放军和纠察队,这里已经没有他们母子的立身之地。儿子的伤口开始化脓,浑身烧得就像火炭,不抓紧治疗是不行的。王梅逢人便打听,遇店就哀求,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偏僻的小药铺,王梅扑通一声跪在老郎中脚下:“恩人,救救我的孩子吧。我虽然现在没钱,但是我愿意当牛做马报答您。” 善良的老郎中问王梅:“孩子的父亲呢?”王梅怎敢说出真相,只好隐瞒道:“孩子他爹在半年前就得伤寒病死去了。” 老郎中看他们实在可怜,答应先给孩子治病,条件是王梅在药铺打一个月的短工。 儿子的脚总算保住了,王梅拖儿带女一路乞讨回到老家。家乡到处是打土豪分田地的呼声,王梅趁着黑夜到一家远房亲戚家,一打听才知道,公爹已被镇压,家产也被平分。在这风浪尖上,亲戚也不敢收留她这个国民党的团长太太。王梅只好连夜离开那家亲戚,领着她的一男两女,隐姓埋名,流浪他乡,乞讨度日。 王梅心灵手巧,做一手很好的针线活,她白天挨门讨饭,晚上就用要来的花布头,缝一些鞋垫和小孩兜肚什么的,拿到集上换回一些好吃的东西和一点零花钱。尽管这样白天黑夜地不停操劳,他们娘四个还是要经常挨饿。每当夜深人静,她就更加思念亲爱的丈夫。等孩子们睡熟以后,她就小心地从包袱里捧出一尊佛像,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上,虔诚地点上三烛香火,在心里默默地企求上苍,保佑她的丈夫能平安到达台湾,更盼望有朝一日,她亲爱的海舟早日归来和他们母子团圆。 因为讨来的饭菜得先让孩子们吃饱,王梅经常每天只吃一顿饭,营养严重不足,奶水已经熬干。不满一岁的小女儿常常含着母亲干瘪的奶头啼哭不止,女儿的一声声哭叫,就像一根根钢针扎在王梅的心上,她们母女常常这样相拥在一起哭泣到天亮。小女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有时连啼哭的力气也没有了。王梅不得不听从一位好心老人的劝告,决定把小女儿送给别人抚养,也好让她逃条活路。王梅三天汤水未进,用卖鞋垫的钱截了一块蓝布,亲手给小女儿做了一身新衣服,又把剩下的二元三角钱放进她的小衣兜里,心里默默地对小女儿说:“闺女,不是娘心狠,你也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心头肉。可是,娘实在养活不了你了。”王梅把女儿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声一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海舟呀,原谅为妻吧,我没有完成你的嘱托,我们的女儿要送人了。” 领孩子的人来了,王梅千叮咛,万嘱咐。 “这孩子命苦,你们以后要好好待她呀!” “我们知道。”领孩子的人冷冷地说。 “她是二月初六丑时生的,千万要记住。” “记得记得。”那人有点不耐烦。 “她的名字叫月牙儿。” “我知道了。” “月牙儿,让娘再抱抱你,呜——,月牙儿,娘对不住你。” 儿子和大女儿终于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双双跪在母亲脚下,每人抱着母亲的一条腿大哭:“娘,别把妹妹给人家!我们要妹妹。” 巨大的悲痛已经使她流干了眼泪,王梅就这样木然地站着,眼巴巴地望着人家把自己的小女儿抱走,她才昏倒在地上。 4、好人呀,你的恩情俺来世再报。但是这辈子,我得等他回来,他也是个苦命人儿。 王梅昏迷了三天三夜才慢慢苏醒过来。一位看场院的好心人收留了他们。这人姓李,在八九岁上,二老双亲相继故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日子。因为家庭贫困,又老实忠厚,所以快四十岁了还没有成家。 王梅娘仨就在这两间场院小屋里落下了脚,她白天出去讨饭,晚上回到场院小屋里做点针线活,帮助老李拾掇拾掇家务。本来两间冷冷清清的茅草小屋,因为他们母子的到来,霎时变地热闹起来。几个月过去,由于他们互相照顾,老李穿着体面了,王梅母子的气色也好看多了。老李收留王梅母子的消息马上传回了村子,有些好心的大娘大婶劝王梅:“眼看孩子都大了,这样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们到不如结合个新家,也好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他李大哥就是为人老实点,这样倒好,成家后不至于欺负你和孩子。那样,你们母子就有了依靠,正儿八经地在村里落个户,还能在生产队里分到口粮。要是能给他李大哥生个一男半女,那更是他祖辈的福气。” 是啊,孩子们一天天大起来,难道还能让他们跟着母亲要一辈子饭吗?那样的话,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如果有一天丈夫回来,看见自己的孩子原来是一个个小叫花子,他的心情会是怎样的难受啊。可是,他们母子现在颠沛流离,好象水面上的浮萍,熬到几时才能有个立身之所呢? 王梅反复思考着,掂量着,几个月的相处,她看出老李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了。虽然他们萍水相逢,可老李对待她和孩子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在感情上,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有时他们讨饭回来晚了,老李总是站在场院边上,朝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焦急地张望着,一直到看见了他们的身影,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接过他们的竹篮,乐融融地一起进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李大哥,还有谁会惦记着他们母子的生死呢。 办喜事的那个晚上,善良的人们来到场院屋,热闹了一小会就离开了,顺便把两个孩子也领回了村子,以便让这对患难的半路夫妻尽情地享受享受新婚的喜悦和幸福。 小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老李贪婪地盯着灯光下的王梅。她虽然历经坎坷,但那高挑的身材,那椭圆形的鹅蛋脸,尤其那种在大户人家生活日久形成的典雅气质,使她浑身流露出一种少有的美丽和富贵。老李颤声说:“你是咱村里最俊的老婆,就像戏台上的崔莹莹。” “傻话。”王梅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就这一句话,就像一点星火点燃了一堆干柴垛,老李的欲望轰然而起。他猛地扑向王梅,拥抱着,亲吻着,表达着一个老处男对新婚妻子积蓄已久的爱恋和对一个漂亮女人的渴望。他如痴如醉地说:“我有老婆了,我真得有老婆了。” 王梅任凭老李揉搓着,摆布着,两行泪水顺着她冰凉的脸颊流进嘴角,多么苦涩的泪水呀,她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亲爱的海舟,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马上就要成为老李大哥的人了。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啊,你说我该怎么办?如果你还活着,为什么没有一点点音讯?如果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又为什么不在梦中和我相约。” 老李已经如醉如狂,双手伸进王梅的衣襟,摸挲着那对丰满仍不失坚挺的乳房,气喘吁吁:“我有老婆了,俺以后不再是光棍了。” 此时的王梅已经泪流满面,湿透枕巾:“老李大哥,请你原谅我,是我没跟你说实话。” 老李早已如狂如癫,他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满眼晃动的只是一个白花花的俊女人。他全身的热血已经沸腾,头发里冒着湿漉漉的热气,他感到自己身体简直快要爆炸了。 身下的王梅扭动着身子,乞求道:“老李大哥,你听我说一句话。” “我不要你说话,我只要你。”老李气喘如牛,一下撕开了王梅的腰带,把手伸了进去,伸向那个他向往已久的从未碰过的神秘的地方。 王梅像触了电一样,尖叫道:“我有男人,我男人还没有死,他一定还活着。” 一句话,仿佛一场倾盆大雨,瞬间就把一场熊熊大火浇灭了。王梅拢了拢头发,开始对老李大哥诉说起自己的不幸与无奈,最后她说:“海舟虽然撇下我们母子四人去了台湾,但是我一点也不记恨他,他也是被逼无奈呀。一个大男人,跪在甲板上哭得死去活来,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心碎的。他说,他一定回来,你说,我又怎么能不等他回来呢?这边到底还有他的父母和亲骨肉呀!万一让他知道了我没有等他,你想想,他在那边还能活下去吗。人,如果没有了盼头,还有什么勇气活下去呢,我还有孩子相伴,他可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了。” 没有了新婚夜的欢乐和激情,他们二人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再说一阵。王梅躺在老李身旁,深情地说:“大哥,我的身世全都告诉你了。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在我和孩子最困难的时候,是你收留照顾了我们。这么一些日子,你对孩子更没有一点三心二意,你的情谊我永远记在心里。我知道,你这一辈子也挺苦的,好容易熬到能有个今天。大哥,事情我已经对你说明白了,如果你现在想要我的身子,你就要吧,我答应你。” 老李把王梅扶起来,自己望烟锅里摁上一些旱烟末,深深地吸了一口:“快别说这些了,自古贵人哪个没有落难的时候。刚刚碰到你那阵,我就觉得你不是一般人。要不是庄上那些人硬逼着,打死我也不敢有和你成亲的想法,这不是糟蹋你吗。俺老李是个夺人之妻的人吗?往后,你就安心地等你男人回来,做人就得讲个信用,要不和畜生还有什么区别。孩子,咱俩一块拉巴,现在,先让孩子跟我姓李,这样,也好在公社里登记个户口上个学什么的。等他们的亲爹回来了,再姓他们的刘。天快亮了,你快洗把脸,别让孩子们看出事来。” 老李的话大义凛然,真是动天地,泣鬼神。王梅依偎在老李怀里,悠悠地说:“老李大哥,这样做,真是苦了你。让我和孩子怎么报答你,我王梅朝天发誓:除了一样事情,别的什么事情都依老李大哥,我和孩子情愿当牛作马报答大哥。” 5、含辛茹苦,王梅和第二个男人终于把孩子养大成人,可是没有等到那个团长回来,老李就离开了人间。 他们开始了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在外人眼里,他俩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一起上坡干活,一起回家吃饭,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然而,只有他们俩人最清楚,无论是在暖风荡漾的春宵,还是在寂寞难捱的冬夜,他们各自是怎样努力掩盖起那颗骚动不安的心灵,遏制着那一不小心就会溢出堤岸的感情洪水,竭力坚守住各自内心深处的那一片圣土,恪守着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流传至今的道德标准。 就这样,他们相互尊重着,体恤着,相扶着,相爱着,齐心协力地建造着这个四口之家,呕心沥血地养育着一儿一女。日子一天天过去,孩子也一天天大起来,几年以后,他们也终于搬回了村子,住进了自己的新瓦房。 然而,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小小村子里,不是今天揪出个叛徒,就是明天抓出个坏蛋。那些红卫兵小将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王梅的真实身份。一天,他们聚集到老李的院子里,高喊着:“坚决揪出国民党团长的太太!把国民党团长的狗崽子赶出村子。”为首的一个大个红卫兵,挽了挽衣袖挥手道:“战友们,冲啊。抄她的家,看看有没有敌电台。” 王梅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她每天都惴惴不安,惟恐灾难降临到她和孩子头上,也连累老李大哥。每天半夜,她都被噩梦惊醒,趁老李和孩子睡熟之际,她悄悄披衣起床,在佛像面前烧三烛长香,祷告上苍帮助他们躲过此劫。可是越怕,事情来的越快。她简直被眼前的阵势吓傻了,她站在房门后,浑身瑟瑟发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面前的阵势,只是可怜巴巴的望着正坐在炕沿上吸烟的老李。眼看红卫兵就要冲进屋里,一向沉默寡言的老李大哥,啪的一声把烟斗摔在炕上,望上撸了撸衣袖,顺手从门后拖出一把铁锹冲了出去:“好小子,我看谁敢来抄我老李的家!国民党团长的太太怎么了?现在是我老李的老婆,你们哪一个敢动她一根汗毛,我就把他的鸟头铲下来。回家问问你爷爷,我老李八辈子要饭,九辈子贫农。难道共产党只准他们长工分地主的小姐丫头,就不让俺贫雇农分国民党的团长太太了。全部给我滚出去,再不滚,我铲死你们。”老李一边说,一边挥着铁锹望人群里铲。那些红卫兵小将们看看红了眼的老李头,谁也不敢上前找死,只好纷纷离去。 他们放过了王梅,可没有放过老李头。因为他包庇原国民党的团长太太,等待国民党蒋介石反攻大陆,所以经常和村里的那些地富反坏右一起游街,挨斗,做检讨。轮到老李做检讨时,他总是装疯卖傻,乱说一通:“国民党的团长怎么了?以前耀武扬威,现在灰溜溜地逃到小台湾去了,老婆还不得让咱老李搂着,你说,这事惨不惨呢!可咱就是要搂,气死你个狗杂种。”说着,手指望台下指了一圈,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在骂红卫兵呢,还是在骂那个跑到台湾去的国民党团长。惹得台下开会的人们哈哈大笑,把挺严肃的会场搅得乱糟糟的。红卫兵们对老李也没有一点办法,查他上下八辈更没有一个污点,再加上王梅在村里本本分分,善良淳朴,和左邻右舍相处的和和气气。往后,除了开重要大会的时候拉上他充充数,那些红卫兵们倒也没怎么再难为他。 但是经过这么一折腾,老李头的身体到底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哮喘病越来越厉害,常常在睡梦中剧烈地咳嗽起来。王梅和儿子几次把他送进医院,老李头就是住不下,只央求医生开点药片就回家了。他叮嘱王梅:“家里有几个钱我心里有数,我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好都无所谓。钱是有大使处的,儿子大了,要是娶不上媳妇,对不起左邻右舍,更对不起他那下落不名的亲爹。” 老李头吃了点药,病刚有好转,就四处张罗着给儿子说亲。儿子继承了父亲的体魄和母亲的善良,长得仪表堂堂,亲事马上就定了下来。老李头也像卸了套的老牛倒了下去,卧床不起。 一天下午,老李头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拉着王梅的手说:“我可能活不多久了。” “李大哥,你千万别胡思乱想。儿子刚刚定亲,咱们的福还在后面呢。”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身上的病自己还不清楚?死我倒不怕,怕的是离开你和孩子,我一个人多么孤单。” “李大哥,是我对不起你,没有给你留下一男半女的。让你白白驮了这几十年的名声。” “快别说这些话了,你的孩子还不是我的孩子。说实在的,这些年最受委屈的是你呀,没遇上你之前,我热一顿,凉一顿,那是人过的日子吗?这些年,我能吃上口热乎饭,穿上件囫囵衣,还有,孩子们一口一个爹的叫着,我心里也就满足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一个团长的太太,要不是时世变迁,你能和我住到一起吗?” “快别说了,我心里真得好难受,我对不起你呀。”王梅紧紧握着老李的手,恐怕他真得忽然撒手而去。 吃了晚饭,王梅关好大门,擦了个澡就钻进了老李头的被窝里,想用自己的爱挽留住这个好人的生命。她把老李头那干瘪的身体轻轻地揽在怀里,用手心轻轻地抚摩着老李的胸口,细声呼唤着:“孩子他爹,从今望后,我们就同房吧,让我们做一对真正的夫妻。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呀。” 老李头醒过来,对王梅说:“孩子他娘,别再难为自己了,年轻的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又何必呢。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死后,你剪一绺头发放进我的棺材里,让她和我作个伴,你的头发真好,以前我就喜欢摸它。活着时,咱全家热热闹闹的,多好呀……” “李大哥,你真得不会死。” 又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屋里一片沉寂,当王梅从怀里托起老李的头时,他已经离开了人间,只在王梅胸前留下了一滩殷红的鲜血。 寂静的村子里传出一个老女人凄厉的哭声。 6、一九八七年十月,台湾当局终于开放了民众探亲这一渠道,海峡两岸长达四十年的隔绝终于冲破了。王梅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常常打发儿子回老家打听亲人的消息。 当年一起去台湾的人,有的回来了,有的也捎回了书信,可刘海舟一直音信杳无。夜深人静的时候,王梅就恭恭敬敬地摆上佛像,点上香火,一变又一变地乞求菩萨保佑她的海舟早日归来。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王梅不知在佛像面前跪了多少次,烧了多少香,她在焦急中渴盼着,等待着。 一九九二年秋天的一下午,那个当年的国民党团长几经周转,终于西装革履地站在了王梅的病床前,尽管四十年的漫长岁月已经使他两鬓染霜,处在病危状态之中的王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王梅从病床上艰难地坐起来,拉着丈夫的手深情地问:“你真得是我的海舟?” “是海舟回来看你了。王梅,你受苦了。” 王梅珍惜地抚摩着他的手背,怜惜地问:“这些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刘海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全家福,告诉王梅,他们的部队去台湾以后,上面命令,要死守台湾,准备在美国的帮助下伺机反攻大陆。自从美国在朝鲜失败以后,上面又说,要作好长期驻守台湾的准备,坚决不和共产党妥协。于是,他就和一位军长的女儿结了婚,生了二男一女,儿子们都结婚了,并有了孙子孙女。只是小女儿至今还在美国上学,准备以后留在美国工作。 王梅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去,好久才说:“只要有人照顾你就好。看到你好好地回来,我就放心了。” 以后,王梅再也不理刘海舟,无论他怎样哀求,王梅就是一声不吭,几天之后,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刘海舟小心翼翼地说:“王梅,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骂我一声也出出气呀,我心里真得好难受啊。在你百年之后,我让咱的儿子把你接到台湾,我天天给你烧香磕头。” 王梅听了这句话,忽然来了精神,她指着刘海舟,坚决地说:“你敢!你以为你现在什么都能办到吗?四十年前,你去台湾,我不恨你,俺明白那是上面的事情,你作不了主。你在那边娶妻生子,我还不怨你,一个人的日子难熬。可是你想过没有,你去台湾的时候,我才什么年纪,为什么没有给老李大哥生个一男半女,你知道吗?我们只在名义上是夫妻,根本就没有同房。我在等你,孩子们在等你,老李大哥也在等你,等你回来,好还给你的老婆孩子。我唯一对不起你的,是把我们的小女儿给了别人,可那真是被逼无奈呀。你在那边荣华富贵,娶妻生子,根本就忘了这里还有你的亲骨肉。你想的倒美,活着的时候,风风光光,死后还有三妻四妾陪着,你到底对得起谁呀。现在我可以放心地走了,你们听着,等我死后,把我和老李埋在一块。多好的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能同床,让我死后陪陪他吧。昨天我梦见老李大哥了,老李大哥说,他一个人在地下孤单。” 此后,王梅汤水不进,两天以后就撒手西去。 王梅的儿子遵照母亲的遗愿,把她和老李头葬在了一起,并立碑纪念: 父李志刚 先之墓孝子李月明 母王梅 一九九二、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