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一度是我母系亲戚中的骄傲和自豪。我有三个舅舅四个姨。二姨去世后,为了照顾三个年幼的孩子,三姨嫁给了二姨夫,成了外甥们的继母。
三姨和姨夫在湖北十堰工作,是不掺假的城里人。整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二十年时间里,三姨都是我们这些亲戚遭遇困苦时的精神依托。那时家家户户务农维生,孩子多,年岁小,吃穿都成问题。谁家有急需,三姨就邮点钱回来,三十元、二十元,在那时候都是大数。
三姨每年把表哥表姐们穿剩的衣服邮回故乡。这些衣物并不旧,只是小了,或者过时了,对我们来说,却相当于天上掉下的财富。有时候邮到舅舅家,有时候邮到姨家,然后大家均分。据说三姨因为往谁家里邮还颇费过脑筋。兄弟姐妹这么多,都是血肉至亲,必须一碗水端平。
好像是1982年吧,我得到一件“棉猴”(带帽子的棉大衣)。冬天的时候穿上出门,十分神气。第二年,身材长高,珍贵的棉猴变小了,勉强才能套上,但我舍不得扔掉(其实扔掉就没什么可穿的了),直到破破烂烂,棉絮都露出来,才让其退役。
秋收以后,各家也会给三姨家邮点农产品,不过是些花生、芝麻、小米、棉花之类,聊表寸心吧。
现在想来,其实三姨也是一大家子人,就靠姨夫那点微薄的工资,生活并不容易。邮回来的钱物,应该是他们省吃俭用省出来的。
上小学三年级时,我有段时间特别贪玩,母亲告诉我说,你好好学习,将来把你送到湖北三姨那里上学,你就是城里人了。我当了真,把自己辛辛苦苦赢来的纸叠的“三角”和“元宝”都扔到猪圈里,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结果自然没去成,心中却莫名点燃了希望,如同一个穷鬼,总认为五百万大奖触手可及,明天一定会更好。如果没有远方的三姨,我的未来该多么昏暗啊!
三姨家的表哥秀义,是我们这些表兄弟中第一个“大学生”。后来才知道,他读的是中专,但在我们心中也算大学了。他小时候由我们的姥姥抚养了几年,对姥姥感情很深。上班后还给姥姥邮来二十元钱,整个村子都羡慕她有个好外孙。
1985年夏秋季节,三姨和秀义哥回来过一次,亲戚们都像过节一样,要把他们请到自己家。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三姨,也是第一次对秀义哥有了直观印象。1993年我考上大学,还特意写信给三姨他们报喜。
转眼间,三姨这一代,兄弟姐妹八个,生老病死,还剩五人在世,其中一个长年卧病在床。我们这一代也都长大,五湖四海,各自奔忙。各位表哥表弟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大家不再为温饱困扰。最“成功”的一个表弟,仅仅上过小学,早早踏入社会打拼,如今是全乡有名的大老板,开着价值四五十万的轿车,两个表哥给他当业务主管,打理琐事。
日子过好了,就有情致出去溜达了,表弟拉着亲戚们专门去了一趟湖北。三姨全家非常高兴,热情招待,还找了很多不穿的衣物放进轿车的后备箱里,让他们带回家。据说当时亲戚们都很尴尬,不收吧,三姨会伤心:收下吧,家家户户的衣服都穿不完,拿回来也没地方放。但三姨这些年形成的惯性思维已无法改变,这是她对亲人表达关心的方式之一,也只好先带回来再说。
去年我回故乡探亲,大年初一,小舅带着表哥们到我家来。大家相互敬酒,喝得很热闹。席间,小舅给三姨拨了一个电话,向他的三姐拜年,互相问身体怎样,家里情况怎样,然后我们挨个给三姨拜年。我看到小舅抹起了眼泪——高大威猛的他也已经五十岁了。日子过好过坏都是一时的,穷不扎根,富不长苗,血缘却谁也改变不了,只有亲情才是永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