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沧茫大地，静寂无声，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就在这天地间不知疲倦的存在。这里的人们沉默的随着日出日落生活，坚守着这一片土地，万千年来莫不如此。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希望，他们的生命，全将这样执迷不悔地抛洒在这片寂寞的土地上。 如果你不曾踏上这片土地，你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沧桑。如果你就成长于这片土地，那么你一定深深体会过什么叫做荒凉。 这一天，谁若从那山林间翻山越岭而来，定会听见对面半山腰上咚咚的砍柴声，还有萦绕半山的苗族山歌。 半山坡上，桂兰唱累了歌，边把修好的木柴装进背篓，边跟妹妹秀秀说话。 “秀秀，村上的阿婆得了死病，爹爹说她可能要治不好。” 秀秀叹了声气，难过爬上粉脸瞬间红了，又想起阿婆那种好人，是怎么也不可能会死的罢？一个月前她路过阿婆家门口，老人已被病缠上，出来外面烤太阳，她叫住秀秀，从家里拿出了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她和姐姐桂兰吃了好半天才完事。 “等我们把猪菜割好，一起去看她，成事不成事？”秀秀问了姐姐。 桂兰把装好的柴扶起来，去边上帮妹妹也扶起，说“成事。” 苗寨有六十多户人，男子们都有一身好肉，上得高山射杀大鸟，穿得过林谷追捕野猪，他们天生会哄姑娘开心，善良而朴实。姑娘们喝山里清凉的泉水长大，一个一个也是善良漂亮，既会唱歌，又懂做活计，方圆百里的男子隔几天便有人来谈一次亲。这个村子的男子们也不生气不嫉妒，总是把外来的男子请吃饱了饭，并叫会唱歌的姑娘们来一起对歌。 这个村子长得最好看和最会唱歌都是熊家二佬的两个女儿。熊家二佬名叫熊天顺，年轻时扛过枪打过战。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杀过豺子，打过野猪。既帅气又能干，远近的村子没有人不认得他。姑娘们盼着有天可以和他谈亲，父母们也天天盼着他父母会支派人来求亲。但天顺用情专一，他相中了丘北寨子的姑娘，那姑娘美过所有姑娘，会做活计，又懂礼节，还出了名的孝顺。他们的结合，所有男女为之叹息，却也服气。 十八年过去了，夫妻二人育有有二女一男，大姐唤做桂兰，今年十七岁，遗传了母亲的孝顺和懂事，在这个地方谈起唱山歌没有人不服气她，说起谁家女儿懂得持家，谁也不能忘记了她。二姐秀秀今年十五，生得名字一样秀美，遗传了她娘亲的花容月貌，胜过所有姑娘。天生便带着忧愁之气，让人看到便忍不住的想怜爱。姐姐不在时她从不与陌生男子搭话，若是有男子忍不住她的美，顽强地要结识她，她便像个野人躲进自己的大山，如果被男子拉住挣扎不开，便哭得像孩子。谈起老人一辈，没有人不敬重父母二人，谈起年轻一辈，没有人不服气姐妹二人。 【二】 吃过中午饭，桂兰同秀秀背起背篓要出去搳牛草，姐妹二人往山湾那边走，秀秀抹了汗后面问姐姐累不累，桂兰回头看见妹妹晒得红了脸，于是打趣着说： “那个太阳伙子喜欢上你喱，热情得你脸也红了。” 秀秀拉了姐姐的手说：“我们找个地方躲凉，这样的日头草也晒死了咧，牛哪里会吃。” 两人坐到山脚的石板上，背后的大山挡住了日头，风凉爽地从山谷里吹来，把心儿吹得酥酥麻麻。秀秀仍记起前天晚上，姐姐与陌生男子对山歌真是好听得天上去了，连爷爷一辈也都被唱动了情，而姐姐也舍不得害羞，与男子越对越好，把每人的心都全唱得空了。 “姐姐，你怕是爱上了白龙。”秀秀睁着大大的眼睛鬼怪的问姐姐。 “妹妹，你算瞎说，谁才爱他。”桂兰的脸也红了一片。 “姐姐，你还记得不记得海燕，去年她才嫁人哩，前几天我在市集上遇着她，她背着个大胖儿子，又暖和又可爱，我摸了他的脸儿，就呵呵的傻笑，真好玩儿。” 桂兰的心远远地飘起来了，这里的山林是忧伤的。夜月中的笛声、黑暗里的虫鸣，还有那些不可预料的将来，都让每一个长大的姑娘感觉孤独巨大的无边无际，没有一个姑娘能抵挡得住，她们必须遇见一个男子，跟着他去过一辈子。 桂兰轻轻抓起妹妹灵秀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的抚捏。心里想，若是自己有一天嫁了人，往后妹妹就要一个人去背柴，一个人去割草，没有一个人做她的伴儿，她怕是要孤独得一直哭，想着想着眼睛也跟心里一样柔软，世界变得模糊而柔和，身体再提不出一丝力气来。 “妹妹，我们唱一段歌，好不好？” “你是姐姐，我后面唱。” “那妹妹你听好，我前面唱。” 山谷山谷你真笨，我胡乱叫嚷你也回应。 你回应为什么回应，路那么长你又不大声。 牛有耳朵也听不见，牛上的阿哥怎么听得见。 阿哥阿哥你真傻，人家喜欢你你不来。 你又善良又年轻，又身无疾病。 你会耕田又能打猎，还能唱歌。 可你为什么不唱歌。 为什么不唱歌。 妹妹听得心儿也软了，姐姐唱得柔和暖心，可是快乐里却洒了忧伤，秀秀心上有了一丝凄凉。 “妹妹，好听不好听。” “好听。” “好听，你为什么不后面也唱。” 秀秀轻轻的清了嗓子，还来不及出喉，远远的山那边已有人在回唱。 白云白云你要耍无赖，你说只要天不下雨，你就下来。 天不下雨，你也不下来。 溪水那么清，雨舍不得下，雨舍不得下它自己不下。 妹妹你温柔又漂亮，你会烧饭还会给阿爸打酒。 你会唱歌会生活，谁喜欢你谁都喜欢。 白云不下雨，我们去找白云。 我们去找白云。 秀秀听得痴了情，心里暖和得不想呼吸。 “姐姐，那个声音好像是白龙。” 桂兰看了一脸坏笑的妹妹，知道她心里话。 “他爱是谁他是谁。” “姐姐，听说他是要来讲亲的，你知道不知道他跟谁讲亲。” “妹妹快点说，他是跟谁讲了亲。” 桂兰憋住一口气等着妹妹讲，秀秀却看着姐姐，就是忍着不说。看着桂兰一脸不安，秀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想：你红红的脸儿，是因为急到了心上，还是羞去了心里？ 桂兰终于知道妹妹是玩笑她，伸出手去要捏秀秀的脸。 “哎呀，天要黑了，草都睡了，我们快点去割草。” 【三】 桂兰和秀秀背着草回到家时，见母亲才从外面回来。 “村上的阿婆得了死病，今天被神抓去了，你们不要害怕。” 秀秀不由就流下泪来，想到从此再看不见阿婆慈祥的脸，那种伤痛竟是无法医治，顿觉人类如此渺小。 桂兰轻轻帮妹妹拭去了泪，把温暖传去她的手心，想让她知道，不管经历怎样的事，有一些温暖就像阳光，永远会照在她的身上。秀秀抱起姐姐，眼泪慢慢的被风吹散。 吃过早饭桂兰约了妹妹去看阿婆，这是最后的机会，再晚一些阿婆便会被放进了土里，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这个人了。桂兰牵了秀秀的手，二人来到房子外面听见里面芦笙的声音，还有锣声鼓声混到一起，一锣一鼓的敲在秀秀的心里，她仿佛终于相信阿婆再也不会对她说故事和对她笑了。来到阿婆棺前，秀秀再忍不住眼泪，把头上的头巾蒙起了头，摸到阿婆头部的棺上，想起她温暖的笑，眼泪顺着脖子，把衣服也全湿了。 中午后来悼念阿婆的人渐渐多了，年轻的男子们不是来悼念死人的，死的人死了，在天上想看见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男子们来自其他不同村子，蹲在路边的大石头上观看过路的姑娘，若有动心的便追去打招呼。倘若姑娘对男子也有爱慕，便能一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若是姑娘已经有了心上人，或者喜欢不上男子，男子会服气她的的拒绝，谁也不会生谁的气。 桂兰与秀秀一边儿抹着眼睛，一边儿往回走。路边的男子见两个姑娘哭着，心里焦急难忍但谁也没有说话的主意，只是跟着跟着，姑娘进了家门，男子落寞的又回到石头上。 如果晓得哪个村子死了人，年轻的姑娘们便会打扮得漂漂亮亮，互相约了一起来看男子吹芦笙，这是难得的盛会。而男子们谁若错过这样一个机会，听到去参加的人回来后讲，又有哪个帅气的伙子跟哪个漂亮的姑娘谈成了亲，便会后悔得肠子也青了，倘若这次自己有去，定会娶全了所有漂亮的姑娘。 下午以后太阳渐渐地凉爽，本村的和来自其他村子的姑娘们男子们便都一起出来谈心，大路上小路上全都走满了人，谈到意合处笑开一片，如果有谈进了心坎的便相约去人少些的地方，谈起有深度的心里话。除了死者的亲人，再不会有人悲伤了，死的人到底死去，活着的便应该如此相互亲爱。大人们看着正值花开的男男女女，心里也是欢乐舒服，今年的这群孩子出落得真叫人满意呢，但想到漂亮的姑娘就要跟情郎走，挥泪告别父母，心里又帮着不舍，像是自己又再一次拜别爹娘，牵着情郎的手儿向前一步步走，回头再看母亲每一眼都如永别一般的难过。 月亮早早挂在天上，年轻人忘记了时间，心想若是被谁先谈成了那些漂亮的姑娘，自己就只好不舍的去祝福，没有人能甘心把姑娘这样送给别人。还没跟女子交定情物的男子心里像烈焰般不安的跳着，只想把一生的时间都给了这儿。 【四】 娘亲与爹爹都去阿婆家帮忙做事，桂兰与秀秀点了油灯陪爷爷守家，秀秀闷闷地看着姐姐眼里的灯一闪一闪，懒懒的花也不想绣了，硬是要爷爷讲个故事，老人不舍的把烟斗抽出了嘴，叫姐妹二人出去外面陪大家玩耍，桂兰本如此想，便想叫了妹妹一同出去，却忽然想到爷爷一个人怕是也要孤单，想到阿婆毫无预兆的便被神抓了去，再舍不得爷爷一个人陪着这灯，从后面搂了老人的脖子。 “爷爷，我和秀秀才不贪玩，爷爷讲故事可比他们好玩多咧。” 老人没有回话，把两个丫头的好意看到了心里，再不忍说出一句撵赶的话。老人一边吸着烟斗，一边给姊妹讲一个清甜而又忧伤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善良的苗人被神无情的抓去，留下他孤苦无依的孩子。孩子住在远远的大山上，年幼的他不会劳作，不懂织补。饿了摘食山上的野果，渴了喝山里清凉的泉水。身上遮着他一片片拼合的树叶。凄凉而又乌黑的雨夜，屋子里四处漏水，孩子颤抖着娇小的身体蹲在房角，举着一块芭蕉叶挡着头上漏下的雨水，耳边有雨打在树上的声音，有狼在树林里嗷叫的声音，孩子感觉害怕，连呼吸的声音也不敢发出。 每一个下晚，孩子喜欢坐在幽静的大湖边。风从远处的山林吹进山谷，越过平静的湖面，温柔的摸在他的脸上，孩子想起他的母亲，想起母亲那双无数次摸在他脸上的手。他和父亲在山那边找到母亲沾满了鲜血的衣服和鞋子，父亲只是告诉他，母亲去了天上。每个下晚，父亲总是背着猎枪带着他坐在这湖边，指着清澈而又平静的湖面告诉他，母亲就在这湖里看着他。 后来父亲也被神抓了去，他想父亲和母亲定是一直在这湖里看着他，他常常盯着湖面，怕一不留神父亲和母亲把头露出湖面又再回了水里。 天使在黄昏的时候唱起了歌， 我们一起怀念自己的亲人， 你们是否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是遗忘了那可怜的孩子。 天堂是否像梦境一样美好，你们才会遗忘我的眷恋。 母亲，我总是能够感觉你的触摸， 父亲，我永远记住你的嘱托。 …… 爷爷沙哑的嗓音哀伤地吟唱，桂兰眼角的泪水偷偷溜下，她不好意思被妹妹发现只好低下了头。秀秀顾不上害羞，眼泪早湿了大片衣服。 此时有人叫门，秀秀擦了眼泪把三个伙子迎了进来然后给他们揣了茶水，小心的坐回爷爷身边。三个伙子很是拘束，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倒是急红了脸，老人把一切看在心头，慈祥笑了说，伙子们莫要做了客气，都是兄弟家里，当成自家一样随便更好。 三个伙子各自介绍，白龙是出门走玩，前几天便已来到村子，另外两人也都与他一个村子，这次随了家里老人来这做客，昨晚听得爷爷吹笛子，今晚又听见爷爷唱歌，小子们有福气才能来拜会。 “爷爷身体像是老虎，笛子吹得像高人咧。”白龙竖起大拇指。 “老了，也许再过三五九年就得被神抓去，太阳年轻只能你们兄弟能追得上咧，你长得像大有作为的人，有力气也有礼貌。前几天听桂兰说，你唱歌赢得所有人。”老人慈祥的微笑，言语里无不是对年轻人的赞赏。 桂兰摇了爷爷手，不准他说。 白龙笑红了脸，“年轻人不懂事，不比爷爷呢，常听我家爷爷讲起你们一辈，你们唱歌才神咧，对了山歌一两天也不晓得饿，鸟儿鱼儿听了也不愿离开咧。” 另外两人也没有闲着，讲起唱山歌来怎么也说不完，桂兰有时也跟爷爷搭话，秀秀只是把脸也笑得红了。 时间过得真快已经半夜，要走时，白龙又问了爷爷。 “你桂兰今年多少岁了，长得太好看呢。” 桂兰拉了爷爷手，好像是说“不准说，不准说。”又好像叫爷爷“快点说，快点说。”老人笑呵呵回答“人老咯，好多东西也都不大记得，怕是要说错，你们年轻人自己去说咯。” 白龙笑呵呵看了桂兰一眼，才道了别。秀秀赶紧拦好了门，从背后搂了爷爷的脖子对着桂兰笑得花也全开。 爷爷把两个孙女抱在怀里，终于觉得两个玩泥巴的丫头真的已经长大。 月亮已经高了。 桂兰想着白龙白白的牙齿和干净的微笑，又记起前两次与他唱山歌，心里说不准想他不准想他，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在想他，羞得红了脸躲进了被子里，暗想别被秀秀发现才好。秀秀却早已睡去，微笑的面容里必是做了好梦。也许她飞去了湖边，遇见守着湖面的那个孤儿。 【五】 今天就要把阿婆放进土里了，把她送去另一个世界，从此世上的一切再与阿婆没有什么关系。叔伯们在阿婆棺边斩杀公牛，用它来祭奠死人、款待来客。在大公牛倒下的刹那，阿叔鸣响了猎枪，亲人们齐声放声恸哭，一整片的乡野只听得见男男女女悲切恸哭的声音，悲伤巨大得铺天盖地。 亲人们不停地绝望地哭喊，最后一次表达自己强烈的思念。芦笙手卖力的吹奏，超度死去的亡灵，希望它下一辈子不再经受苦难。一个芦笙手吹得累了便换下一个，老芦笙手们有意指点年轻一代，把机会都让给年轻人。伙子们也不客气，想把自己一身本事完全表现出来，能够得到前辈们的指点是小子们梦寐以求的。白龙接过前面芦笙手递来的芦笙，卖力吹跳起来，他声线平稳拿捏恰当，尽管身子不停旋转却没有影响吹奏，这是年经芦笙手没有的技术，而老芦笙手又没有的气量。亲人们的哭喊早已结束，打鼓师也停住了手，一起安静地观看白龙高超而娴熟的芦笙技艺。老人们吹了一生才得这样的技术，但却早没了这样的气力来控制，而不知眼前的年轻人竟是怎样的聪慧或曾经过怎样的努力，尽有这般功力，无人不在心里默默叹服。想起年轻一辈有这样的人物是民族的何等大幸，又无人不在心里默默开心。 白龙芦笙吹得太好人也长得俊美，山歌也只有桂兰比得上他。姑娘们见他专心吹奏，心里早生了情愫，恨不能投到他的怀里让他紧紧地拥抱。所有的人把他围了起来，可怜外围的人垫起脚拼命的往里挤却看不见里面帅俊的人儿，白龙吹完一段，所有人早已魂灵出窍，男子们是一脸的崇拜和叹服，女子则是红着双脸只想把这个男子拉回了自己家再也不准别人看见。白龙把芦笙扛到肩上想要挤出包围圈然后离开，却不知被哪个再也无法自控的姑娘拉住了衣服，其他姑娘也都一拥而上，几十个姑娘也一起围笼拉住了他，像是只要拉住不放，自己便成了白龙的娘子，能一生与他幸福欢好，如若放了手，便把自己的情郎送给了人。 白龙百挣不脱像个无可奈何的孩子，不知道拿这些姑娘怎么办。透过人缝白龙一眼望见前边的的桂兰与秀秀，他就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凄惨的叫喊着要桂兰相救。桂兰一边笑说才不管你，一边已往姑娘堆里挤去，把一个一个姑娘的手扯开，最后拉了白龙就跑。后面的姑娘不甘心地追赶着，桂兰与白龙边跑边笑，都快岔了气。好不容易甩了这群尾巴，桂兰笑得不行只好停下来休息，白龙却看得痴了。 “桂兰，你长得真是好看，笑起来就像开了遍地的花，让人心里舒服。” “谁才好看，我不好看。”桂兰想捂了脸却才感觉手被白龙拉得紧紧，自己也舍不得挣开了他。 “半年前，我听见过你唱山歌还听见你吹叶子，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会唱，没有一个人有你吹得好，我这次来这里，就只想与你讲亲。”白龙含情脉脉的双眼，温柔得要把整个世界融化。 白龙轻轻吻了桂兰的手，“桂兰最好看，所有姑娘加起来也不及你一半，我是真心喜欢桂兰的，我要娶你回去给我做饭，我要跟你相爱一辈子，你若愿意，我回家便叫我爹爹来跟你爹爹说亲。” 桂兰心里像是空了，没有一点点主意，任白龙亲了她额头，羞红了脸再也不想抬起头。 【六】 这一天晚上，桂兰与秀秀睡到了一起。 “妹妹，如果姐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要一个人去山里取木柴和割草，你害怕不害怕？” “姐姐，你为什么不带了秀秀一块去，不管你去了哪里秀秀也要去跟你作伴。” 桂兰想着自己倘若跟白龙去后，再没有人保护秀秀，她如此的薄弱一定会哭肿了眼睛。想着想着桂兰泪也流得累了，悄悄的睡了去。秀秀想要睡着，在心里叫自己什么也别想，却好像另一个自己叫她什么都想，折腾得累了后轻轻数着自己的呼吸，数去了梦里。在那个轻柔暖和的地方她听见一夜的山歌。 好几天后，白龙父亲果然叫来了人说亲，迎娶那天，姐妹二人哭得脸也花了，爷爷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秀秀，等她醒来，想起要与姐姐一起去割草，又哭了一遍。 晚上爷爷陪同秀秀一起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爷爷给她接着讲了那个故事。少年在湖边等啊等啊，可是他的父母一直没有回来。少年慢慢长大成了男子汉，学会了栽种和织补，能扛着父亲留下的猎枪杀恶狼捕野猪。 少年仍喜欢下来湖边，陪着湖水感觉舒服了心坎。 爷爷问了秀秀：“秀秀相信水里有神么。” “不信。”秀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秀秀这回真猜不准，这一回只见湖面轻轻起了动静，有一个神仙从水里飞出来呢。” “这个神仙吃了少年没有？”秀秀反问。 “不仅没有，这个漂亮的神仙还做了少年的媳妇哩。” “少年怎么不害怕被神抓下去哩？”秀秀还问。 “起先是害怕的，但那神仙长得秀秀一样漂亮，秀秀这样漂亮的姑娘会吃人么？”爷爷问了秀秀。 “那可说不准，神总之让人害怕的。” “这神是湖泊里的公主，从小听少年唱歌，与少年一同长大呢，出来见面之前已经托梦给少年了哩，少年见公主就再也不放她回去啦。”爷爷摸了摸秀秀的头。 “这善良的公主，一定很想念她的亲人。” “傻丫头，她跟了少年在一起才快乐哩，如果想家便带了少年和孩子去看爹娘，不是太好？” 秀秀点了点头，心里落下了一块什么东西，倒在爷爷怀里安稳睡去。 【七】 姐姐嫁后，秀秀开始一个人出门上山，路上若听见虫儿鸟儿鸣叫，她也要流半天泪。有天晚上月亮从房头倾射下来，凉凉的洒在她的身上，她躺在床上想爷爷讲的话。安静里却偏偏有人吹了笛子，笛声悠扬如泣如述，一声一声撕在她的心里，好不痛快，眼泪哗啦啦的流，心里也柔软得舒服，似乎这些日子累积的委屈一齐被冲垮，恨不能把所有泪水这一晚全流干了净了才好。 炎热的季节已经过去，她把姐姐留给自己的衣服暖暖的套在身上，一个人去割草，天常常是灰灰的，她总是一个人在山里呆上很长的时间，路边的树，树上的鸟没有她不认识的。遇上下雨，她便不去取柴，穿了厚厚的衣裳，再笼了母亲买回来的雨衣去山里割草，下午取了针线坐在门边织绣，针线活她并未怎样努力的去学习，却似乎天生便懂得这门技术，总能绣出别人不曾想到的纹案，她没念过书不懂得写一个字，却能将自己想到的东西放进绣品里，姐姐看得懂总是夸她绣得有灵气，仿佛观音做了点化。村里同大的姑娘羡慕姐姐歌唱得好，羡慕她长得好看，也羡慕她天生便懂得刺绣，可她之前从没在意过这些，偏偏错过这样年纪里该有的自豪骄傲。 这一年她并未怎样期盼，可终于还是过年了。以往过年总是姐妹一齐准备，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可这次她总生不起打扮的心思，胡乱挑了一套白色的外衣搭配白色的裙子，还套了一顶白色珠帽，仍像过去一样在爷爷面前转了几个圈圈，身上头上的珠子也快活得叮呤作响。爷爷打趣了她，如你一样好看，让其他男子看到，总要拉了你去做娘子，她不饶爷爷，把嘴儿嘟得老高。 村子后面的大山高过周围的所有山，爷爷们年轻时，杀了野鹿射了大鹰总是要拿去那里“插旗”，以证明自己的能干，后来又曾在那里制过许多的鼓（在越高的山制作的鼓越响），山便出起名来，只要是过年，总是会周围所有苗族寨子的年轻人要一起来玩，站在山顶，可一眼望见山上山下来来往往的人群。来玩的人大都是未嫁未娶的姑娘男子，若是有些初才结婚的的夫妻也是会来玩，不过他们便会走在一起，不叫其他人会有了误会。男子的衣服大都是黑白色与蓝色，不愿盖了女人的美，于是一眼望去，无不是看见一整座山一整座山的花花绿绿的姑娘，从这个山头直消失去了那个山头，看得叫人眼花瞭乱，无不兴奋难安。若是有慕名而来的远方男子，总是要跺了脚仍觉解不去一身兴奋。 若换了从前，姐姐可总是要去得最早的，可这次秀秀吃了饭才与村子里的姐妹们上山去，到了山上之时，路上便已经走满了人。高山雾霭飘飘，秀秀一身白衣似雪，众人只觉这女孩定是才从天上飞来，男子们无不闻过秀秀之名，却太多人未见过此人，今日得见这般仙姑一样美女，无人不兀自心氧难忍，但听旁人谈论，她便是熊家二佬的二女儿秀秀，于是叹服声一片，言语之中无不是爱慕至极，只想娶了她藏在自己家里不准任何别人再看一眼，却是无人敢上前搭话，一群人做了她的尾巴。秀秀也不做言语，把头稍稍低了些，跟着姐妹们走，可是再远一些，姐姐们却又相继遇见了自个的相好，拉着去诉说思念了，秀秀最后跟着往日玩得更好的百花，百花也是有了相好的，三人走了好一些路后，秀秀却是觉得自己隔挡了百花和爱人欢好，于是要了借口兀自一个人，后面有十来个男子总是不离地跟着她，他们终于也再忍不住她的美，一起去与她搭话，秀秀低了头任别人怎样问就是不说一句话，男子看她一脸通红，竟是就要哭了的脸，也不晓得怎样把她给生气了。男子觉得有了气馁，却不舍得便离开她，想到若能在她也红也白的脸上亲上一口，怕是死了也是要开心。 【八】 天终于舍得黑了。熊家二佬天顺在家里不晓得秀秀怎么还是不回来，如她一样懂事，今儿怎么会犯了糊涂。天就要看不见时，百花才匆匆从山上回来。 “百花哎，今年过年好玩得很罢，刚才回来的人都和你一样开心咧？” “熊家二叔，今年过年真是好玩，山上的人可没有比从前少一个。北村的人拉去了你秀秀，我拉也拉不过他们，好危险他们把我也拉去呢。我对不住你二叔。” 二佬也想过可能会发生一样的事，可当真正听见时，心里仍一阵一阵抽疼起来。如若像桂兰一样，他便晓得她有办法应负，可是秀秀却不一样，自小纤柔乖顺，却也同时胆子太小，如若碰了委屈便总是要哭好长时间才安慰好自己，而今碰上这样的事，那孩子怕要哭干了眼泪。 二佬谢了百花后，将事说与秀秀的爷爷母亲，母亲没有办法只好哭倒在了凳子上，爷爷听说了拉去秀秀的人后倒是不太担心，将利害说了让天顺明白。晓得对方的父母明白事理也通得人情事故，必会处理好了事，怕只怕秀秀要受了委屈。可是理由规矩却要等对方的人来家里说事通报，自己一方不好去叫人，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安慰了母亲放宽心。 男人是一个比姐夫白龙还要多些英俊的男子，她不懂得怎样去骂他，只顾哭了一路，到家里时，男子的妈妈抢了秀秀的手，推开儿子问是怎么回事。 “妈，我喜欢她要她做媳妇，可是她总是不说话，我以为她是害羞便想这样拉她回来，可她只顾哭了一路硬是不肯回来，重复了说‘放我回去’然后不与我说一句其他话。起先我怕若是放了她也总要被别人抢了去，后来我难过她这样哭，想放她回去偏偏天已经黑了怕她不安全，于是便将她带回家里，母亲你本事大，你要帮我别让她再这样哭了。”言语之中全是诚恳。 长生向来懂事，与他父亲一样干练，今日虽做了傻事，母亲却是明白事理之人，为今之计便是安慰好姑娘，别叫她委屈太深，于是拉了秀秀坐下，用母亲的手轻轻抚了她不安的心，对她好生安慰。说是她们与秀秀父母皆是亲戚，这次长生干了坏事拉她回来，他们太对不住秀秀的父母，叫她今晚与自己一起睡，承诺明天吃了饭必亲自送她回去，她会好好教育长生，可是他们都怕她这样哭，哭坏了身子再没有容面去见秀秀的父母，求秀秀别再把身子哭坏。秀秀哭得累了，便也在长生母亲安慰里渐渐平静。 【九】 吃饭的时候，长生争抢为她添饭夹菜，只是却不多话，换了母亲问起秀秀家里老人，谈到开心处秀秀也展眉轻笑，秀秀不喜欢多话，可是却要对这位好心善良的母亲回答得尊敬，要回答得清清楚楚才算。 晚上秀秀与长生母亲聊到半夜，他们聊及家乡风土风情事故，聊及父母兄弟。长生母亲太会说话，大半夜里并未怎样的提及自己的儿子，可是那个英俊的样子便已悄悄留在她的心上。 秀秀醒来之时，长生母亲正在做饭，她叫秀秀自己揣了盆洗脸，她洗梳过后兀自靠了树呆坐，望着一条一条的路远远的走了，把自己孤零零的放在这儿。她的心空空的却越发柔软，思想飞去天上，想起人的一辈子。那是她从不愿触及的想法。等她慢慢回头，却见长生亦靠着树，便坐在她的边上，她看着他眼神清澈，像是一汪的眼泪，不论他犯了怎样的错也是不忍再责怪。 “上次我随父亲去你们村子做客，有去过你家，你父亲说你与你姐姐都去割草了，后来我与哥哥们在路上看着两个姑娘哭着回去，便猜想肯定是你。然后我们悄悄的跟随，果然是去了你家。那时候我便想，我这一辈子是要与你在一起的。” “好容易过年了，我在山上一眼便认出了你，你比起从前要瘦，却是拥有叫我无法阻挡的美，我看着一群人跟在你的后面，从此我开始懂得害怕，如若你不嫁我，那是我没有办法想象的痛苦。我这样拉你或许不对，却是因为我太害怕你跟别人走了，你愿不愿原谅我？” 她安静的看着他，他五官清秀，没有姐夫白龙长得逼人，却多了文儒秀气，眼神温暖叫人想忍不住地去疼爱。他目光恳切，方才的话像是诚恳的对她说“你一定要原谅我”，如若她摇下头便如同对他宣布死刑。她终于不忍，身子渐渐柔软，滑落靠在他的肩上。风轻柔的打在她的秀发上，不管怎么样，她已经到了这里。 她望着一直远去的路，最后漾起了微笑，不论那条路走了多远，却还是会为她绕回来。 只要她愿意让自己幸福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