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工的地方离老家七十多公里,坐车的话只需要一个多小时。但我却不常花一个多小时穿越这段距离回家,通常的理由是太忙,而最深层的原因,却是觉得回老家没有什么事可做。最初几年,每逢周五,一大早第一个打来电话的必是父亲,他的每一次通话都非常简洁:“你回来吗?你妈让我问你一下……”整个通话时间不会超过20秒钟。
如果我说要回家,那边就会传来高兴的声音:“他说要回来!”这是父亲在向母亲转述。如果我说不回,电话里便会传来一声叹息,接着会说:“噢……工作要紧,工作要紧……”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的回答,直接决定了老父老母未来一天的作息时间安排,以及心境的好坏。如果我说回,在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里,他们会奔忙着上街买我最喜欢吃的东西,经过一整天的忙活,在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时,变成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如果我说不回,父母则很沮丧,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最可怕的,是第三种情况——事先说了要回,但因为工作或别的原因耽搁而回不了。一旦遇上这种情况,父母虽然不会怪我,但会不开心很久。
最近几年,人到中年的我因为工作和家庭的事繁杂纷扰,这种状况发生得太多了,以至于父母再也不在每周五的早晨给我打电话了。父亲母亲似乎在用无声的行动,向我表达着什么。这一点我心里比谁都明白,但我更明白的是,父母不会因为我几个星期不回家而不认我这个儿子,而老板却会因为不加班而扣我的薪水甚至炒我的鱿鱼。
因而,尽管内心愧疚,但却总还是能找出点理由安慰自己。
几天前,一场长达数十天的突击工作结束,我终于有两天时间空下来,想想这些年欠父母那么多顿饭,于是不打招呼,直接冲回老家。
当我站在老爸老妈面前时,已是上午十一点钟,父亲激动地和我打招呼,母亲则局促地在一旁,面带尴尬的微笑,还下意识地搓着手。通常,母亲觉得没什么好吃的东西给我们时,就会这样。今天我的突然归家,让她措手不及。
母亲埋怨说:你怎么不事先打个招呼,我好先准备一下。
我此时因为自己成为不速之客而让二老为难,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就随口说:这样吧,做几个汤圆吧。
从小到大,我都喜欢吃母亲做的红糖馅汤圆,馅是她老人家自制的,味道非常特别,她一直以此为荣。我之所以说吃汤圆,一是想讨巧让她高兴,二则是觉得那玩意儿做起来省事,用温水一和面,把馅往里一包,捏巴捏巴就成了,往开水锅里一扔,整个过程用不了半小时。
但我忽略了一个细节:现在是农历九月,离做汤圆馅还有一段日子,如果要吃,得现做。当我意识到这茬的时候,已经晚了,母亲已开始忙活开了。
她先从柜里拿出早已备好的花生和芝麻,放在铁锅上炒得满屋生香。
特别是芝麻,她买的时候决不含糊,已精心筛选淘洗晾干了,现在拿出来,不放心,又细细地筛选了一遍,然后放到锅里慢慢炒干。火膛前的母亲,满脸汗水,听着芝麻爆竹般的爆响,脸上闪出过节时的微笑。
芝麻花生炒好之后,母亲又用细筛子将它们再筛一遍。她的筛子每扬起一次,雪片般飞起的花生衣就在她的白发间飞舞,让人感觉一股想哭的温暖。
接下来的工序便是搓糖。母亲用手指像捏泥巴一样将糖末从糖砖身上搓下来,砖很硬,手很软,她每搓一次,只能得到少许的糖末,如果要做够一顿饭吃的馅量,母亲的双手,必须和砖一样坚硬的糖块摩擦上千次。多年了,我吃过数百顿的汤圆,但看着母亲亲手做,还是第一次。以往,我所见到的都是成品,而不是过程。
好不容易捏好半碗糖末,把花生和芝麻掺进去。母亲突然想起家里的花椒已是几天前买的了,于是让父亲重新去买。我说几天前就几天前嘛,何必那么费神。母亲笑笑说:你不懂!
父亲一头大汗地带了新花椒回来,放在锅里炒得满屋生香。之后,铁锥窝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一小堆让鼻子痒酥酥的花椒粉便呈现在母亲面前,母亲很小心地试着往糖碗里勾了一小撮,和好,尝一尝,又非常小心地再加了一点,像一个精细的香水师在勾兑高级香水那样的精密小心。
花椒放好后,母亲又开始和糖,把手中的糖和花生芝麻的混合物精细地捏揉,像做泥人的师傅面对一堆有灵性的胶泥一样。与此同时,隔壁传来父亲重浊的咳嗽声,那是他在烧菜油,被油烟呛的。
据母亲讲,最后一道工序,应该是加温度在30度左右的熟油。油量不能多也不能少,以糖刚刚饱和为好。母亲用手背试了油温后,很小心地往糖里掺油,直至她觉得满意为止。
接下来揉面烧水煮汤圆的场景,是我熟悉的。经过十分钟左右的等待,我终于吃上了母亲亲手做的红糖馅汤圆,看看墙上的钟,已是下午两点。
这时,我也终于明白,以往许多时候,我事先说要回家吃饭,而中途变卦没回,搞得老父老母心情不好的原因。因为在父母每一次为我们备下的一桌饭菜中,汤圆只是一道最普通最简单的甜点,而我亲眼见了制作过程,已感到眼晕和愧疚。而它之前的一道道大菜,则让人实在不敢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