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看到的父母关系是这样的。
父亲从小父母双亡,一个人11岁时流浪到上海,做了工人,赶上“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时代,作为出身良好的青年,入了党。
母亲出生在一个资本家的家庭,从小就是个大小姐,衣食无忧,也赶上了“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全家受到冲击。兄弟姐妹几个四散各地,有支边的,有嫁到农村的,有参军的,留在上海的就只有我妈和外公、外婆、太婆婆。为了安全起见,经人介绍,她认识了我爸,成了这门亲。用当时的原话来说,就是希望改良一下血统,让下一代出去不再受歧视。
故事就是这么简单,父亲入赘我家。一个没有进过一天学堂的青年面对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妙龄女子,他们的婚姻就这么开始了。
小时候,我见到的母亲是这样一个人:性格刚烈,脾气急躁,手脚麻利,完全想象不到她小时候是个大小姐。父亲从小身体差,肾炎、肝炎、高血压,最后死于脑出血。因为有病,父亲常年拿七折工资,母亲在小学代课,两人就这几十块钱要养活一家人,压力很大。
我们所有的衣服都是母亲做的,毛衣都是她织的;饭菜都是她烧的,包括灶台,都是她自己用水泥砖头砌出来的。每晚她还要盯着我们的功课,只要考试考到年级第二名,一定会被打。打完了,她也哭,说,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就靠你们了。还说,要不是有你们两个,我早跟老戴离了。
他们从来不吵架。母亲经常也会对着父亲吼,可父亲从来不回嘴,只会悄悄躲出去。所以在我看来,她和父亲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平时在家,一天也看不到他们说上几句话。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长大,我唯一想要做的就是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
但是,父亲在四十出头时就去世了,那时我和哥哥都不到20岁。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母亲很长一段时间缓不过劲儿来。她把父亲的坟修在了苏州郊外太湖边上,风景好到不真实。
母亲在苏州找了份工作,如果没有意外,她每个月都会去扫扫墓,和父亲聊聊天。那一天里,她说的话要比以前一星期和父亲说的都多。
多年后母亲又结婚,又离婚。她说,我再找不到像老戴对我那么好的人了。她说,我真的感谢你们的父亲,包容了我20年的臭脾气,还给了我这么好的两个儿子。你们知道吗,我真的非常非常想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很高兴母亲能这样看待过去的事,她开始活在经过自己美化包装后的过去世界里了。其实,如果父亲活到现在的话,他们应该早就离婚了。
这就是中国人的一个奇怪逻辑,逝者为大,谁也不要和他比。流传千古的爱情故事一定是有一个人先死才会变得永恒:林黛玉、梁山伯、孟姜女、杨玉环等等。一旦死去,就被供上神位,不容亵渎。
当我们的爱人离开这个世界时,请记得他们对我们的好就行了。然后,默默地把他封存进记忆里。如果你想不明白,下半辈子,你也就只能活在记忆里了。不要拿未来和逝去的比,未来必输无疑。
我们都曾经爱过人,爱是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唯一能够带走的东西,它让死亡变得如此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