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竹林

 
消失的竹林
2016-12-27 16:33:10 /故事大全

1979年至1981年,是我两年普通高中岁月。家与学校相隔三十里,两年间我用脚在当中反复步行。每星期一元钱,这还是幸运。一元钱已经够一星期用了,每顿一分钱的蒸饭伙票,一天三分,六天才一角八;其余的买五分钱一份的菜,有时还可奢侈地买三角钱一份的肉打打牙祭。有时一星期五角钱。有时一星期也没有一毛——在那些贫穷的岁月,我这个身无分文的乡村少年哟。 我每星期能够拿一元钱,应该完全归功于我去世的父母给我们留下的那一片竹林,面积有近两亩,在我们房子的前面。我们把这竹叫瓷竹,也许是竹的青色表面细腻如瓷的缘故吧。又叫毛竹。这片竹林过去显然是大地主的,我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可能是她前夫家,也就是我大哥家的财产。 竹林就在我们的屋子下面,左斜着沿山坡伸下去,当中一条小路将它们分开。右手边还有一片斑竹林。但斑竹是极少的,有几十根吧。这斑竹最大可能长到三层楼高,小碗那么大,所以在我们院子四周的人家里,偶尔能看见老的斑竹做的长梯子,那是上房维修被村外部队放炮砸烂房子上的青瓦的必须工具。 我的命运与这片竹子有关。老实说,没这片不起眼的竹林,绝对没有我今天的命运——我可能不会以一个公务员的身份而不操心生计,悠闲地与他人探讨着所谓智慧与修养中的大道。要是一个人天天要靠打工为生,一辈子都当着房奴车奴,老板的脸色可能就是他唯一的道,他再努力所达到的高度也许永远都在老板腰上的皮带以下。 我从小就痴迷竹。 最先对竹林感兴趣的,是一个与道士有关的神奇故事。村里的老人讲,在大清朝末年的时候,传说村里有个极厉害的捉鬼道士,他在随便哪一家,都能捉住一两个鬼出来——他拔出剑挥舞着乱砍一阵,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手一抓,朝着他身上的有太极的葫芦里一甩,喝声进去,据说鬼就被他装进去了。于是,有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在他身上作了个试验。 那天,道士捉鬼完毕,用过素餐,已经是晚上十点过了。他往家走,在我们村那片大松林里,一阵怪风起,他突然听见了背后一种怪异的响声。他知道,鬼来收拾他了。他捉了那么多小鬼,总得有个大鬼在等着收拾他。他手拿拂尘,口中念念有词,他吼鬼快滚。那鬼随着怪风,一直在他身后。他拔出桃木剑,念出最厉害的咒语,向后面的恶鬼连砍几剑。他大踏步向前跑去,希望摆脱厉鬼,但后面还是有怪异的响声。 他心想,这个鬼才大,才够厉害!他逃回家里,一病不起,被吓死了。 哪里有什么鬼?清朝人不是在脑后有个与屁股一般齐的长辫子吗?那人在道士的辫子上拴了一张比巴掌大一点的竹笋壳,也就是笋子撑落在地上的那种壳,极轻的,比巴掌大。笋壳在辫子末梢的风中起舞发响,这个大鬼,道士当然奈何它不得。 在瓷竹与斑竹相交的地方,恰好是在我家后门坎的下方,它们的结合,在我脑中留下了永远美好的画面。小时候,我经常坐在木门坎上怔怔出神地看下面。竹们的下面是一片扁竹花,竹子当中有密密的各种藤子。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在这竹林里,往往有一种青藤上,会开一种怪异的黄花,然后结拳头个一个奇怪的果子,吃不得的,所以只能任它变老,青果变成黄红相间的果,最后果的下面裂开,在一些汁液中流出一些籽粒,然后整个果实再烂掉落在地上,老人们说,它叫野苦瓜。我沿着它的藤子找下去,它的根往往在几十米外的岩缝中。而且只有这唯一的一株。现在我再也没见过这样漂亮的野苦瓜了。 我喜欢竹中的雨。记得那是一个下雨天,先是大雨后是细雨,斑竹叶与藤子上都吊着晶莹的小雨珠。就在这时,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遇见的奇迹出现了:一对有小孩子拳头大的鸟儿,它们拖着足有一尺长的长长的尾巴在林子间轻轻扑腾,一只是纯白色的,一只是黄白色的。它们相依相偎在一起,十分亲密的样子。我问大哥,那是什么鸟。大哥说不晓得。后来几十年,在乡村的任何地方,特别是偏僻的地方,我都渴望再出现这样一对美丽鸟,但是我再也没见过了。它们叫什么名字,我永远也不知道;它们美丽的样子,永远在我心中。也许它们本来就稀有,在人们普遍饿肚子的岁月,我想它们很难有不绝迹的理由。现在想起这对美丽鸟我就想,几千万年的地球史上,产生了多少美丽的生物,可它们许多都绝迹了。有些是人类的残害,有些是自然界残酷的淘汰法则。所以,留下生命中美丽的痕迹,让这美丽的痕迹让以后更多的人感受到它们的美丽,或许是生命中极有意义值得去做的事。 我放学之后总有找柴的任务,这时我最多的是钻进我们家的竹林,或者其他人家、公家的竹林。因为竹叶是丰富的,而且每年要落很多下来。所以在一般不注意的地方,你去看,竹叶与笋壳往往堆得很厚。用竹扒搂几下,竹叶积了很大一堆,我可以装满一背篓,而且是干的,回家就可以进灶燃起红火。缺点是竹叶不经烧,在灶里几下就燃完了,当不得树枝经烧。有时在竹林找柴,我还用柴刀找。很多竹子不是被砍倒,大哥扛去街上卖了的吗?那些竹子下面往往留有指头长的篼,篼一年几年在留在那里,早朽烂了。这时,用柴刀将它们下面砍几下,当中再砍几下,用刀背一敲,一个竹篼就散成几块倒在地上。敲十几个竹篼,在灶里经烧,当两背篓竹叶。挖竹疙瘩,则是我的快乐。竹疙瘩是不能轻易挖的,往往是为过年的准备才去挖。瓷竹的疙瘩,是非常好看的。四川有句话,叫竹疙瘩一家亲,说的就是竹疙瘩的四处乱窜,在下面长成很大一圈、一盘。北方人不知道,以为一团四川瓷竹的下面,没有什么。其实,一团瓷竹的下面,大有内容。下面可以说是比竹子还大的疙瘩,盘根错节,上下几层,远比竹林的面积大得多。而每一根竹子,它作笋子那会儿最先都从这竹疙瘩里长出来,竹疙瘩是笋子的父母。挖竹疙瘩是有讲究的,要挖上面没有一根竹子的那一团,那些竹疙瘩在几十年的时间中,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再也不会长一根竹子了,它们死了。这时才可以挖它们起来当柴烧。那往往是桌大子一团,挖起来费工夫,一天两天的才能挖完,挖出来的竹疙瘩长相怪异,完全可以做成好的根雕。挖竹疙瘩时,往往要掏很大一个坑,那些被掏出来的细的黑土,柔软,赤脚站着上面很是让人享受。挖出的竹疙瘩往往要用斧子或者锯子分解长一尺长一节一节的,便于放在灶里。竹疙瘩不容易干的,往往要码在屋檐下阴几个月,但烧的时候仍然不可能全是红火,有许多阴火,阴火的样子一半红一半蓝,那烟子特别凶,一下就可以把在灶前烧火的我的眼泪熏出来。 竹林中的鸟十分多。麻雀是常客。黄拐子也多。吃烂红苕的相思鸟总是在竹林下一跳一跳的。经常在弯着的高高的突出于老竹子之上的长成的嫩竹子上的竹梢上歇着打毕亮鸟,别看只有半个拳头大,有半尺长的尾巴以为它飞起来不方便,后来我才发现,它还是一种非常厉害的鸟,它不吃虫子,只吃麻雀这一类的小鸟,是猛禽呢。班鸠偶尔躲在竹林里躲鹞子的追捕,闲得慌时在竹林里叫几声,向另外一片竹林的姑娘们表达着爱情——鹞子听着它的声音,一头扎进竹林,然后就看见鹞子先生的脚下抓着斑鸠飞走了,这世上哪里有纯粹的爱情呢?所有的爱情都是有代价的。黑白相间的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喳喳地叫着从竹林上空飞过,回到我们屋后有十层楼高的几根青杠树上的大窝里。 竹林中最吸引我的是笋子虫,它们大指头大的肚子,这大肚子上有一对硬壳,下面有一对茶色玻璃一样的翅膀;小指头大的脑袋,小火柴棍的嘴,两排有倒钩的可以抓得人肉痛的细腿。我们经常把笋子虫捉住,扯下它的翅膀透过去看月亮,大人说这样可以看到月亮里的嫦娥。屁,我至少用了几十只笋子虫的翅膀去看月亮,都没看见,只觉得月亮像茶色玻璃一样。我很惊叹于笋子虫那细长的嘴,它是如何长出来的?钻进笋子中去吃什么?它有时也叮得我们掌心痛。捉笋子虫是一种很大的惊喜,我们曾经经常晃荡于乡村的竹林间,去发现笋子上是否正有一只笋子虫在钻竹子。有时我们就看见一只笋子虫正八脚抓紧笋子在咬笋子,那笋子上被它的嘴咬出一片竹绒花。黄的个小,是雌的;黑黄相间的,是雄的,个大。有时看见的是单个的笋子虫,运气好的时候,就会发现一只雄的正爬在雌的身上,这时候我们就高喊着一个成语:一箭双雕。这又是爱情的悲剧。笋子虫所以让我们乡村少年快乐,那是我们可以将它们肚子两边有倒钩的小脚全掰去,可怜的笋子虫就再也抓不痛我们了,也不容易飞起来了,飞走它也在任何笋子上抓不住了。乡村有种小荆棘树叫童针树,上面的刺很奇怪,像在一根直线上再有一根垂直的线。这三针尖利,刚好一边一刺扎进笋子虫最大的一条腿,于是童针树左右就有了两个笋子虫。然后当中的那根刺,就插进小指头大五寸长的一根细竹子里。这样做几个或者十几个,我们蹲在街上的索桥边,用指头一敲笋子虫,两只笋子虫就在细竹筒上转了起来,虫们也就有了飞翔的欲望,于是它们展开翅膀飞,它们就在细竹筒上转磨子飞翔了,像小老鼠在笼子里那样不断地转圈一样。好了,有街上的小孩,他们看了喜欢,就赖着不走,让他们的父母给他们买一对。五分钱一对(我现在看见街上还是有乡村的小孩们在卖这样的笋子虫,不知道现在是否涨价了)。实在卖不掉,我们绝对不会丢掉,我们会吃掉笋子虫。有生吃与熟吃两种。熟吃就不说了,丢在灶里的火灰中,两三分钟就烧熟了,然后掏出来吃。我说的是生吃。将笋子虫那细长而且坚硬的嘴,在它的头上旋转720度,也许是三个720度,最后总会旋转掉,扯出来。它的细长的嘴上便留有一丝白色的肉筋,用嘴一抿,极香;然后去了笋子虫翅膀上的硬壳,翅膀,把它屁股掐了,大家都说里面有屎,然后整个丢进嘴里生吃,一种十分腥香的味道,真的十分好吃。别以为我说得残忍,在进行不道德的叙述,其实在四川的瓷竹世界里,笋子虫极多,小孩吃生的笋子虫,是十分普遍的事,相当于江淮平原湖边的孩子在水里捉只虾丢进嘴里生吃掉一样。生吃笋子虫,是我们童年极快乐的一件事。而且,笋子虫钻了竹子,那竹子便残了,那里便会有一个大的节,长不高,在街上卖不掉,甚至做不了农具,只能当柴烧,所以大人总是骂笋子虫是害虫。我们吃笋子虫,其实是在吃害虫。 竹可以做成各种捕鱼的工具。四月末,冬水田被水牛与犁翻过了,钯了,准备栽秧,我们几个孩子,会打着葵花火把去照黄鳝。在晚上九点过,用赤脚叉进温暖的水里,看见在水的软泥上,躺着一根根筷子长的黄鳝,我们便用做好的黄鳝夹伸进水里使劲一下夹住黄鳝,丢进挂在腰上的竹篓里。黄鳝夹这武器很有意思,每一个乡村的孩子都会做,我最擅长——砍一根最老的竹子,最好是老黄了的竹子,锯下一节一尺长的底部,划开,从中剔出三块,打磨光滑;在每一块的前段,用磨得锋利的砍柴刀削出密集的锯齿状,大约半尺长;然后将三个锯齿状的竹块两块夹住一块,作鳄鱼嘴的咬合状,三块竹子当中央用一根钉子钉进去固定,下面两块的前后用细麻绳绑紧。用咬合的锯齿状对着水下面正在感觉白天太阳温暖的黄鳝先生细长的身子紧紧一夹,黄鳝同志首尾受惊卷曲着缠到了黄鳝夹与我们的手指上,那感觉真舒服。当黄鳝大公感觉没咬着它身体舒服了的时候,是我们已经将它放到竹篓里它当了我们彻底的俘虏以后。这个叫照黄鳝,一晚上三四个小时过去,可以照到三四斤呢;如果大哥不拿去卖,我们就一根根破了,中午在锅里油煎火熬。当秧子长有一尺高的时候,就是我捉黄鳝泥鳅的时候了。它们都会在田埂边掏个洞,有进洞,出洞;洞越大,黄鳝泥鳅越大;我们用指头慢慢捅进去,会感觉到里面的黄鳝泥鳅慢慢地退出去,然后它们的身体就全退在洞外;它们受惊,会逃跑;我们不急,看着水花与秧苗在什么地方不动了,它们准在那。然后,我们轻轻走过去,掏出挂在屁股上的黄鳝夹,将它们一下夹住,到手了!钩杆都是竹。竹篓装鱼鳅鳝。我着重想给大家说的是竹制成的箭笆。这往往是大人做的活,我们要成少年了才能做的。将几十斤老竹子砍了下来,用柴刀划成指头粗的一根根,约1.5米至1.8米高。然后用麻绳在上、中、下三处编织,空隙处不超过小指头宽,编成3米宽一块。房屋后边山下的草溪河在山沟中,落差不大,有时是一大片平静的河湾,有时是一片浅滩,河就由河湾与浅滩连接着。那河湾里经常有陷进去的巨大岩缝,里面涌出泉水,所以在这些河湾里,经常听见传说中的几十斤重的娃娃鱼,洗脸盆大小的乌龟与团鱼(也称王八)。但我是亲眼看见有人从河里捕出十几斤的鲤鱼与草鱼的,所以那些河湾里有些什么鱼,给了我们巨大的想像空间。说箭笆。箭笆做成后,在草溪河里的浅滩处,刨一条约十米长的水道,任水可以直流着冲下来。在这水的末端,用大点的石头码了两边,形成一个喇叭嘴。在“嘴”的地方,也就是水直流最快的地方,安上箭笆,箭笆的前边埋进石沙里面,末端仰起来,用一根手腕大的小树抬起来,两边用木棒撑着。水从箭笆里面迅速冲走了,而沿水冲下来的大小鱼,却一下被漏在了箭笆上方,它们在那摆着雪白的肚子不断弯曲跳跃着,惊慌而美丽。鱼冲下来的时候,白天极少,半夜夜深人静,就极多。所以大人们多半是夜里守在那里。据说经常拦着六、七斤重的大鲤鱼。我和小伙伴们做成的箭笆拦在河里,收获的多是白条子。因为晚上我们不敢守在那里呀,河里肯定是有水桶般的蟒蛇的,小学的胖教师见过,而且他差点吓死。我们自然也怕大人们说的传说中的水妖精。所以不知道晚上拦着了什么鱼,被什么人捡走了。 竹绝对与艺术的诞生有关。画家画里的竹,永远比现实中的竹好看。画家画中的竹,少、秀、美、肥、厚、雅,完全可以代表竹子的美。真正地站在竹林下面,看着太多太多的竹叶,一点也感觉不到画中竹的美。我一直觉得郑板桥的竹子应该卖大价钱,就是他的竹叶虽然少,但太美了,是从万千竹叶中抽象出来了竹的一切美。平庸的画家一画竹,简直比真实的瓷竹还难看。竹与诗意的确有关。我小时候经常在夏天躺在竹林中看星、月。从稀稀的竹叶中透过去看月亮,真的有一番难言的诗意美。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也许正是因为竹与月相映的美丽无比?有时候我也躺在竹林间的小石包上,看干净的夜空。那时的夜空太干净了,光洁得像片无边的美玉。偶尔有一缕薄得像轻纱的白云,从月亮下边流过。有时呢,听见一阵叫声,便见一列雁阵从月亮下边展翅飞过。这情景,便想到与读过的古诗里面的句子描写的仿佛一样,便有些发怔与失魂落魄。 但是对于我、哥、弟来说,竹林的现实意义在于,竹子可以变成钱。大哥每星期砍几十斤竹子,去二十里外的乐兴场二三元钱,其中一元归我。我那时一直觉得大哥笨,为什么要扛到乐兴场去卖呢?因为乐兴场的人,很多会编极好的箩筐,或其他竹器,然后再卖。我当时对大哥说,你何不砍了竹子,也编成竹器卖?那不但可以不扛了沉重的瓷竹跑二十里远才卖掉,竹器轻,更值钱;而且还可以在家落下多余的竹料当柴烧。但大哥没听我的,很多年一直在扛着竹子卖。我想,学门编竹器的手艺那么难? 在当时,如果没有这片竹林,大哥肯定也拿不出一分钱,可能不是一个月没一块钱的事,三个月也可能没一块钱呢。在那两年艰苦的岁月中,小小的竹林,它让我绝大部分时间每星期有一块钱,从而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艰辛的时光。 让我伤心的是,这片竹林现在已经不在了。5•12汶川特大地震后,老家四川安县黄土镇的常乐村划为北川新县城建设用地,村里的地全征了。两三年后,大哥与弟弟住进了北川新县城。而对我们有那么大恩情的那片竹林,他们却搬不走。所有的树、竹都是要砍伐的,那些地以后要搞经济建设,所以它们现在被毁灭性地铲光了。 那曾经在我梦中摇曳了不知道多少回,让我此生感恩不尽其实也没有对它真正感恩地回报过一次的竹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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