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陌生人的七百封邮件
1997年,他打算出国留学,满心为英语发愁,特别是写作。正当他为此闷闷不乐时,电子邮箱里冒出来一封通篇英文的信件。他先是一愣,是发错邮件了吧,他刚想着,就被开头那舒畅而雅致的语言吸引了。他边查词典,边朗读,太美了!
“不如回信给他如何?一来告知他邮件发错了,二来……请他做自己的英文写作老师吧!”他敢想敢干,果真这么做了。
对方很快回复给他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我的课上也有很多中国的‘儿子’和‘女儿’们,我经常请他们来家里吃饭、聊天。我很高兴你有这个愿望……”原来,对方是一位加拿大的老人,名字叫Craig,1946年获得美国华盛顿大学语言博士学位,他的妻子Mary在30年代曾拿到过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全额奖学金并且获得了学士学位。
他开始与这位陌生的老人通信了。很多次,老人的批注比他写的字还要多。老人总是很认真,经常一段一段地评论,逐条列出详细的修改建议。每一个字母都是老人的样貌。
他是一位中学历史老师,现在在我就读的高中任教,姓石,名国鹏,孩子们喜爱叫他“石锅”、“石子”。
两位老人没有生育,领养了三个孩子。老大已经去世了,老二年过五旬,仍然在攻读希伯来语博士学位。老三叫Graeme, 患有先天性的精神分裂症,必须常年服用镇静药,Graeme只完成了最基本的教育,从没有进入大学。又因为身体虚弱,他只能做一名清洁工。
时间长了,信件的内容越来越丰富了。
“我很喜欢听京剧。”
“那真好,我平时只能弹钢琴来舒缓情绪。Graeme特别喜欢弹吉他,他弹得好极了,我和Mary都非常喜欢听。”
“我的公开课在全国获得了一等奖。”
“我们和你的父母一样为你骄傲,真是棒极了!你知道吗?Graeme也曾得过市长奖。”市长奖,那是Graeme在1987年得到的一张由温哥华市长签署的“嘉奖状”,以表彰他在维护市容的活动中,擦墙面擦得非常干净。
Graeme总出现在他们的字里行间,两位老人经常对他赞不绝口,说Graeme贴心,善良,照顾他们细心、周到……Graeme就像一颗璀璨而温暖的钻石,两位老人像至宝一样把他捧在手心里。一开始,石老师以为他们是怕Graeme受非议、被瞧不起才故意这样说的。
有一天,石老师在网上看到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大致是说英语造词是有规律的,西方人对自己喜欢的人词常以“an”结尾,像Canadian、Australian,而对不喜欢的人却惯用“ese”结尾,比如Japanese、Chinese。石老师把这笑话式的文章转发给Craig,想让他乐乐。
“你怎么能这么说!这简直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荒谬的文章!这里有很浓烈的种族主义!”啊?石老师被吓了一跳,那是老人第一次对他大发雷霆。老人解释说,不论是说好与不好,都不能指向某一个民族或种族,因为这不能代表全部。老人非常严肃地与他交流了这一问题。
日后留学时,他去一位白人朋友家里听爵士乐,与客人们一起聊音乐历史、文化等。他随口说了一句:“我觉得黑人在歌唱方面都是天才!”这本是赞美的话却令那人一下子板起面孔,很正式地告诉石老师——“你不能这样说。”这次经历又让石老师深深地反思起老人严肃的告诫。一个世界究竟有多大?大到像一个小小的家庭。“平等”究竟是什么?就是看待每个陌生人如自己的Graeme。
1999年6月23日,Craig去世了,还没等到石老师踏上留学之路,还没等到石老师与他相见。Craig去世后,Mary承担起了Craig的工作,与石老师互通邮件,做他的英文老师。在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石老师和他们通了七百多封邮件,也就是说几乎每一天石老师都会写一封信让他们去批改。
时间过得很快,2001年石老师前往加拿大深造。Mary让他暂住在家里。他像是回家了一样舒坦,像是心灵的栖息地从邮箱平安落到了地面。这里有简单洁净的家具和满墙泛黄的学位证书;这里有Mary注视Graeme时激赏的目光。老人怒瞪着两眼对着那篇文章生气;老人给路过的孩子铺暂住的床垫……老人去世前四天,还写邮件对他说:“我感觉不太好,抱歉不能写很长,但是我想告诉你,我还在看信,请你放心。”
“面对那些老旧的相片,我有一种热泪奔涌的感觉,那一刻我认识了平等和尊重的真正含义,认识了成功与幸福中更为深广的内涵。从那一天,我的眼中也就再也没有了差生的概念。”石老师说:“我从未见过这位与我天天通信的可亲可敬的加拿大老人,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我和Mary一起来到了Craig的墓地,把一盆鲜花种在了墓园里,泪流满面,久久地跪在Craig的墓前。我对Craig发誓说,我会把他对我的教诲和爱传递开去,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回报Craig的唯一路径。”在这位老人去世十周年的时候,石老师给Mary写信说:“把一瓣心香悄悄地献给天堂中仍在关怀我的Craig,我相信,每一次当我想起善良、包容、努力、平等、幸福和爱这些词汇的时候,都是Craig在我的心头又一次点燃了一盏明灯。”
我第一次听到石老师的这个故事是从校长的演讲中。后来我三次去找石老师聊这个故事。有时我想,如果没有石老师对机会的把握、对知识的渴求,没有他的真诚、善良、勇气、耐性,怎能有这七百封邮件?如果没有七百封邮件,这路会不会就不同了?正是这七百封邮件筑起了石老师眺望西方世界的窗子,垒起了他身后坚实的信仰和追求。石老师学成回国后,育人之路愈加正大、光明。
他是我的老师,是我最敬重、崇拜的老师之一。我与石老师在历史课上相识,他要“与学生一起理性地反思历史的真实”。过去的一年,我没有一节历史课不是沉浸其中,沉浸在真理、情怀、气度、理想之中,我看到了一个人笔直地站在历史之上,宽博而广远。“在学校,他指导读书社,让更多的学生从经典文学作品中获得高尚的精神;他指导思辨社,使学生们由此培养出了一种理性的精神;他指导口述历史的俱乐部,使学生们从历史中获得智慧……”校长如是说。我说不清石老师的这一切到底受那位老人多大的影响,但是我确定的是:做石老师的学生的过程,也像是一条与老人渐渐相识的路。我说不全那些“人”字之内美好、高贵、光荣的词语,但我确定的是:我在注目于石老师,天堂的老人,注目于“人”的精神和“生”的意义。
老人也一定有他的“老人”吧?我又可以成为谁的“老师”?注目,前行,我在。
校长称这是“链式反应”。
作者介绍:
李一格,女,1994年10月23日出生,17岁。北京四中首届道元实验班学生。
她是别具一格的主持人,独立承担校内外重要活动主持工作已十年,曾与朱军、鞠萍、郎永淳等著名主持人共同主持。
她是自成一格的小作家,获全国“春蕾杯”一等奖,“少年作家杯”一等奖,北京四中“流石文学奖”。
她的故事丰富、动人,她的体验比年龄更大气、更宽怀。她六岁到十岁写日记,已成三十万字的《格格日记》,第一句便是:
我很小,但我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