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你用瘸脚丈量夜的距离
父亲抬头看天的时候,空中正好有一只布谷鸟飞过。听着它“播谷播谷”的鸣叫,父亲叹口气。他将手中的烟头使劲扔掉,再用瘸脚狠狠踩了一下,然后,继续刨他的山岭薄地。
初夏时节,父亲最忙。满眼的农活,就靠他自己的一双手。每当这时,患痨病不能下地的母亲心急如焚。那时,我在泰安读高三。有人把我的口信告诉父亲。父亲掐指一算:哦,儿子已经有三日无粮。他干咳了几声,就抬头看天。
临近黄昏,父亲扛起镢锨回家。父亲回到家,接过母亲递上的窝头大口吃起来。母亲不能摊煎饼(我们泰安人的一种主食),我们家就全年吃窝头。我上学读书,都是吃嫂子们摊的煎饼。煎饼比窝头要好吃得多.但父亲从不去尝一口。
父亲在吃了两个大窝头之后,又往身上塞了三个,这才背起给我的一大包煎饼出了村。
那一刻,天色将晚。从我们家去往泰安的公路是沙土路,父亲走出村子,走上公路的时候,满天繁星就开始不断地眨眼睛了。
五月的夜晚,走着走着,父亲感到有汗要流下来。如果那一夜,父亲是用独轮车推着那大包的煎饼来泰安,我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但是没有,父亲就那样一路背着,用他的瘸脚一颠一晃地走到我身边来。
本来,父亲是怕黑的。据母亲讲,父亲在黑夜里走路,总是感觉背后有人跟着他。可是,给我送饭的那一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的害怕感觉。走过了那一夜,父亲的胆子也渐大。之后多少年里,有时候晚上出门,他也无须再提上旧马灯。父亲说:灯油的钱是省下了。
在那之前,村子里都说去泰安是九十里,父亲回来之后却说:不到,顶多也就是八十。
若问他夜有多长,他说:走八十里路就天明。谁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算出来的,不相信他的人,总是质疑他瘸脚行走的速度。也许只有我能想象,那一夜父亲是怎样急着来看我。
天刚放亮,有同学来我寝室喊我。走出门,我惊呆了,父亲像座山一样矗立在我的面前:头发凌乱,胡须寸长,额头的汗迹沾满尘土,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湿漉漉的了。我急忙接过他背上的包裹,红着眼圈看父亲。父亲闪开了目光,轻声说:没饿坏你吧?
瞬间,我从他那本来很是复杂的眼神里,读出了无尽的慈祥。虽然父亲这一生和我交流并不多,但通过这一夜,我彻底了解了他,父亲给了我他的所有。没有人会知道是从那一夜开始,父亲一词对于我,已经由一个称谓变成了一个鲜活的形象,并逐渐丰满起来,甚至高大起来。父亲,你用你的瘸脚丈量了夜的距离,那距离,让我至今难以逾越。
梁衍军摘自《岁月·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