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秀的婚事

 
韩大秀的婚事
2017-04-14 08:26:13 /故事大全

韩大秀的婚事是一篇能触动心灵感人的爱情故事。为您讲述唯美的爱情情怀,让你在平凡的生活中收获感动。

"大秀,秀妹,今后不管么时候,我永远等着你!"

大同湖有个塆子叫芦湾。

这天,刚收早班回来,就听韩大秀吃惊地喊:"姐姐,韩武是不是发烧了?"

牛高马大的龚运枝急惊风似的颠过来,拿手去韩武的额头上一试,惊惊咋咋地叫:"哎呀,赶快抱医院!"

韩大秀有点为难:"开早班我割的地块少,上午想把它挣回来。"

龚运枝就自豪起来:"抢规划,割谷你还割得赢我?耽搁我不是亏多了?"

韩文要赶路,屁大丁点的韩双全也哭骗赖死。韩尧金就哄:"你们喜欢恩娘,你们赶路,不是给恩娘添累吗?"好歹哄住。

姑侄二人刚刚出门,龚运枝就忍不住给韩尧金说:"到你们韩家,真是亏!上又没个婆婆;你,说的是个校长,又蛮头日脑,文不像个教书的,武不像个劁猪的,跟屋里净摆老爷谱式,横草不拈,直草不拿,幸好还算结了个人缘,大秀真是体人意。"

韩尧金却冷着脸子:"为了文武双全,荒废了她的学业,凡事你做嫂子的都要担待些!"

韩大秀抱韩武到唐嘴卫生所,打了退烧针,领了药,才出得门来,谢发高迎面撞过来。

"哎呀大秀,这可累着你了,来来,我来抱!"谢发高家势好,凭这一条,他觉着,配韩大秀,挑负起她的未来,他可以算得上是杨子荣。"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参谋长不是早就唱过了么?

韩大秀并不知谢发高其实是尾随着来的,只当是碰巧遇上的,也不客气,就把韩武递过去。谢发高接过,有意地,肘子就在韩大秀胸前那凸出的奶房上捎了一把。韩大秀只说他是无意,就没往心里去。

送回韩武,韩大秀不敢耽搁,又急巴巴地去规划田里抢工分;甚至中午,还叫龚运枝把盖饭递到田头;直到天要抹黑,别人都已拍屁股收工,韩大秀的田里还有分把稻子。韩大秀直了直那快要累断了的腰,吁一口气。"攒一把劲,把这一分田一口气消灭!"却不料,慌忙火急之中,那左手的环指,就叫那锋快的镰刀亲吻了一下。韩大秀一声"哎哟",呲开牙,忙到嘴里去吮。

偏不偏,谢发高又鬼影样地窜到了跟前,夺过手指,伸到自己的嘴里。韩大秀没想他会这么的,就奋力地往回抽,哪里还抽得动?谢发高一边吮,一边捉着空儿,伤心地说:"唉,要割的我的手就好了!"韩大秀一愣怔,谢发高真的捡起镰刀,在自己四拇哥的背上勒了一把。韩大秀大吃一惊:"你?"谢发高趁势把韩大秀抱在怀里,把那绵绵的腰搂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边气喘吁吁:"秀,我晓得你对我好,我都睡不着觉了!"

其实,韩大秀对人一般都热心实诚,可可地,谢发高这小子就晕了菜,当她是情有独钟。我呸!对你好?好你娘个瘊!韩大秀奋力地挣扎,谢发高还当是黄花闺女的羞赧,不期而然地就要行蛮,只说这才是表达爱情的最高方式。韩大秀使出吃奶的劲,好容易拧直了身子,扬起手,在那紫赯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把,骂:"流氓!"

谢发高一愣,单恋之梦霍然惊醒,一头捂了脸,一头讷讷地说:"对不住!想左了,想左了!"就怏怏地赸开了。

晚间,韩延秀来韩大秀房中扯白话,却发现姐姐默默而然的样子,再三逼问,韩延秀才把白天的事说了。韩延秀就跳起来,嚷:"强奸?这还了得当起!"韩大秀赶紧捂了她的嘴,再三叮咛:不要学给别人听!

可是呢,韩延秀的嘴是捂不住的:回到家,气还鼓鼓的,经不住韩尧垚一问,就把故事学给了他。韩尧垚一抡膀子,喊:"臭杂种,搞到我韩家头上?敲死!"就吆吆喝喝,纠集了韩家一帮子,要去把那臭杂种揍个半死。

刚好,韩大秀赶了过来,拼命地阻拦,吼:"太过分了你们,不是还没成局吗?你们是要宣我的丑啊!"

谢发高没成局的豪举无异于一声警号。龚运枝就担担心心地来韩尧金这里讨口风:"二十五六的婚龄,政府这规定也太高了!难怪现在年轻人,个个抢着吃冷饭(未婚先奸)--唁,他打熬不过,还不先斩后奏?肚子矗起来,你还不将错就错了算球?"

韩尧金嗤她一声:"你当别人都像你,十五岁就起腩(母兽发情)了?"

龚运枝唧唧地笑起来:"十五岁?我还当只要跟男将一亲嘴,就可以下儿呢!那个臊子,单是下儿的,屙尿的,哪晓得还可搞名堂享福的?"

正说着,韩大秀进来了。

"韩文韩武的教育问题,"韩尧金赶紧说,"是个严肃的政治问题,啊,无产阶级事业的接班人,是吧,一丝一毫也不能马虎。"

龚运枝哈哈大笑:"马虎你个二头!她又出去了。跟家里也这么不讲人话,还不更加招耳朵?"

"急了嘛!"韩尧金心里说,嘴上却不肯言声。

龚运枝却不想再扯淡,这回就直奔主题:"大秀这么好的成色,花蜂浪蝶嗡嗡转,谁个能担保?万一肚子也矗起来......"

"你少放屁!"韩尧金怒喝一声,愤愤地踪开了。

你踪你踪,这个主,反正我是做定了。龚运枝愤愤地想。龚运枝,虽说难免颟顸之嫌,这回却要做个伯乐:大秀,她早是搞掂个原则--肥水不流外人田,跟咱龚家吃定了这个回扣。她想到了自己的堂弟龚运城。

这个周六的下午,原本挺好的。韩大秀和一群铁姑娘在路边的棉田里打懒枝,忽然,一帮子男女说说笑笑,消消停停地走过来,原来是危岩和他的同学们放学回家。看着他们轻松欢快的样子,听着他们高谈阔论的声音,韩大秀的心突然一揪,一股子酸酸的热流就跟眼眶眶里撞。唉,都生在一方青天下,都长在一爿地块上,老天爷怎就这么不公呢?我的命怎就这么苦呢?

不知何时,这苦的内容就起了质的变化。危岩当时是在大同中学读高中。周日,常常就去做抵工,抵替他的老母亲,扎在女人堆里闲整。韩大秀突然发现,他身上有一种东西,一种垮里其他的小伙子都没有的东西,心就止不住乱跳,卜卜卜像揣个小兔子。就巴望星期天慢点过再慢点过,星期天快点来再快点来,但老天爷总还是信马由缰。不奈,就跟韩尧金哭闹开:"为哪样要我退学?为哪样不准读初中、高中?"

这才叫平地风波起,晴日一炸雷--为哪样平白无故,哪壶不开提哪壶?"唁,你看塆里,哪个坛子(女孩)读到初中、高中?"

大秀就说危岩说,他们学里女生就多得很。

"要是读到初中、高中,我也不得像如今,埋到冤府地狱。"

也是!韩尧金扪心一问,只怪自己荒误了妹子。大秀要说读书还算得个苗苗,这在小学里是有案可查的。都说长哥长嫂当爷娘,我这爷娘可当得!"秀啊,我学里又忙,你姐姐又出工。怪只怪几个侄儿脚跟脚手跟手来得慌。你升学,屋里还不稀汤泼水?嗐,都是我们害的你!不是姆妈走得早......"

"是噢,不是姆妈早走哒,哪敢把我来当儿戏?"既然戳到伤心处,韩大秀索性就泪飞顿作倾盆雨。

此后,韩尧金就发现,妹子跟危婆子就十分地亲近。

危家是盘户,五九年闹饥荒从老土垸子搬来的,独门独姓,那日脚过得就十分地艰难:偏偏危家老头那性命根子又不牢,一早起就奔向奈何桥。搞集体,吃口又多,家里又没个正经劳力,净给垮里添累赘,不谈半点做贡献,那危婆子就不知受了多少挤兑。分东分西,最微薄的是你的;派工派活,最榔檬的是你的。韩大秀就看不过,见那暗地里整人的气象,挺在面子上,刺刀见红,跟危婆子抱打不平。几次三番,就有那尖酸的婆娘刺激她:"你那么地向着她,莫不是她家没过门的......"大秀脖子一梗,好看的长辫子朝后一甩,叫:"是就是,哪么样?"其人就伸颈缩脖,做退避状。大秀就胜利地大笑起来。

大秀还抽功摸夫到危婆子家,帮她担柴,喂猪,挑水。挑水须翻过高高的东荆隔堤,着实够危婆子戗。危婆子不晓哪辈子积了阴德,在饱吃眼色的光景里,从施压的大族中跑出个叛逆的英雄,单枪匹马来护驾,就不由她不感激得鼻青脸肿了。自自然,她是直把大秀视如亲姑娘一般。只是,大秀便由此把自己挂在了长舌妇的嘴上,并且连同那个年貌般配的男生,做了大批判的对象。大秀却不惊不恼,倒镇定得像吃了定心丸,松快得像得了铁姑娘的锦旗。

龚运城初到韩家,韩大秀是优礼有加,姐姐娘屋来客人,自当待如座上宾。谁道这座上宾偏偏坐不住,又是挑水,又是整地;尤其是时而时地跟韩大秀献殷勤。大秀心里就滋润了,咯咯的笑声搞得他心旌摇荡。

龚运城其实心气也蛮高,先前别人介绍了几个,却一无例外地见光死。这次堂姐出马,龚运城原本是姑妄试之,尽管堂姐把大秀吹成个七仙女,心里头还是有所保留,先前的红娘们不也是如此这般的么?及至亲见大秀,仿佛就给电了一下,那身子就酥了半边,叫一声苦:我的娘呃!经验主义害死人哪!不敢生生地盯住大秀,假意去看别在帐子里的那张照片。照片里,韩大秀浓缩了二十度春秋的灵秀,穿越了大同湖的黯淡,华光焕彩,直逼龚运城。龚运城假意道:"这是哪来的仙女?"韩大秀斜他一眼,娇嗔道:"看你个苕样!"

这套程序编得不错。不料,龚运枝来揭谜底的时候,韩大秀竟是惊讶不置,局外人一般。"不是说走亲戚吗?"她说。就好比,走亲戚跟相姑娘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就像鸠山跟李玉和。朝后,任是龚运枝口吐莲花,把堂弟描画得天潢帝胄,大秀只是不响口:"姐姐的美意我领了,只是,我的事,还早!"

龚运枝心说:还早还早,等那骚裆里痒起来,起腩了,看你还早是不早?就跟龚运城说:"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这话龚运城就不乐意。

既定方针确定之后,龚运城就开始了穿梭外交。龚家是在西湖沟,相去芦湾也就十小几里,隔三差五,他也便来了。来是总捎点小名堂:纱巾哕,影集哕,白网鞋哕,姑娘家用的杂七杂八哕......他知道,这都顶不得聘礼,下聘礼还不得火候。大秀呢,却是一概推绝,却又推无所推:龚运城不是临走偷偷地塞回,便是硬扔给她,然后抽脚走人。

先,大秀对龚运城还是蛮有好感,后来既知他来意,礼数上就简慢下来。韩大秀虽不好说名花有主,却也是心有所归。本来,长舌妇的批判稿曾反馈到韩家,龚运枝却是哑然一笑,打死她也不信。何以言之?塆里一首儿歌替她作了注:"独户苦,盘户穷,我起瓦屋你搭棚;我的瓦屋上一根草,拖了你的棚子跑。"

龚运城的芹献是越来越上档次。这天,他送的是一件的确良衬褂,葱绿的底子,缀着一朵朵水红的碎花,式样蛮时兴。虽然他预知冷宫将是它的归宿,还是忍不住津津乐道地想象起她穿上去的样子,那一定更加标致,更加可人。才走进大秀房中,就兴兴致致地展开来,就像展开一袭华贵的霞帔。

大秀的心里止不住发酸。他就这么一趟趟来,一次次找近乎,却并不提求亲半个字,倒叫人无从回拒。大秀一再冷落,他也不吭一声。这么不明不白地耗着,到底不是个结果,一则误了人家;二则呢,老这么来来去去,垮里人必把她认到他的名下,再洗刷,怕也难了,那么....

"运城,"她说,"我不能不跟你直说了。我晓得你的心思......请你再不要来了。"

龚运城抬起头,怏怏地望着她,直把往日殷殷的期盼化了惨恻的苦相。

"你这么做,只是误了自己,我心里也不好过。你喜欢我,我晓得......我感激你。但是......"

龚运城喉咙阵阵发涩。

"但是,我不能......"大秀死死地抓住胸口,为的是堵住那苦水的渊源,"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她嘤嘤地啜泣起来。是啊,她对危岩的痴情,何亚于龚运城对她的痴情?唉,她这里过洞庭湖,人家学里唱雪花飘哦!

龚运城忽尔壮气起来,眼睛血红:"那,你说,他是谁,是谁?"

我是这落花有意,他是那流水无情,韩大秀芳心乱颤,泪似泉涌。龚运城大为不忍,心里酸酸的。他重重地"唉"了一声,一拳砸在脑门上,痛苦地蹲下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先是堂姐积极地撺掇,好像还写了包票;后来,韩大秀的热情看看到了冰点,又是她先不先就竖了白旗。"兄弟呀,大秀是个死心眼,还是算了吧!哪里捉不到好猪猡?"龚运城也无心计较,只在心里发狠。"我就不信,人心不是肉做的......姐,我要娶不到韩大秀,我就光棍一辈子!"

其实龚运枝是对的,她晓得,大秀虽说姐出马,龚运城原本是姑妄试之,尽管堂姐把大秀吹成个七仙女,心里头还是有所保留,先前的红娘们不也是如此这般的么?及至亲见大秀,仿佛就给电了一下,那身子就酥了半边,叫一声苦:我的娘呃!经验主义害死人哪!不敢生生地盯住大秀,假意去看别在帐子里的那张照片。照片里,韩大秀浓缩了二十度春秋的灵秀,穿越了大同湖的黯淡,华光焕彩,直逼龚运城。龚运城假意道:"这是哪来的仙女?"韩大秀斜他一眼,娇嗔道:"看你个苕样!"

这套程序编得不错。不料,龚运枝来揭谜底的时候,韩大秀竟是惊讶不置,局外人一般。"不是说走亲戚吗?"她说。就好比,走亲戚跟相姑娘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就像鸠山跟李玉和。朝后,任是龚运枝口吐莲花,把堂弟描画得天潢帝胄,大秀只是不响口:"姐姐的美意我领了,只是,我的事,还早!"

龚运枝心说:还早还早,等那骚裆里痒起来,起腩了,看你还早是不早?就跟龚运城说:"猴子不上树,多打几遍锣。"这话龚运城就不乐意。

既定方针确定之后,龚运城就开始了穿梭外交。龚家是在西湖沟,相去芦湾也就十小几里,隔三差五,他也便来了。来是总捎点小名堂:纱巾哕,影集哕,白网鞋哕,姑娘家用的杂七杂八哕......他知道,这都顶不得聘礼,下聘礼还不得火候。大秀呢,却是一概推绝,却又推无所推:龚运城不是临走偷偷地塞回,便是硬扔给她,然后抽脚走人。

先,大秀对龚运城还是蛮有好感,后来既知他来意,礼数上就简慢下来。韩大秀虽不好说名花有主,却也是心有所归。本来,长舌妇的批判稿曾反馈到韩家,龚运枝却是哑然一笑,打死她也不信。何以言之?塆里一首儿歌替她作了注:"独户苦,盘户穷,我起瓦屋你搭棚;我的瓦屋上一根草,拖了你的棚子跑。"

龚运城的芹献是越来越上档次。这天,他送的是一件的确良衬褂,葱绿的底子,缀着一朵朵水红的碎花,式样蛮时兴。虽然他预知冷宫将是它的归宿,还是忍不住津津乐道地想象起她穿上去的样子,那一定更加标致,更加可人。才走进大秀房中,就兴兴致致地展开来,就像展开一袭华贵的霞帔。

大秀的心里止不住发酸。他就这么一趟趟来,一次次找近乎,却并不提求亲半个字,倒叫人无从回拒。大秀一再冷落,他也不吭一声。这么不明不白地耗着,到底不是个结果,一则误了人家;二则呢,老这么来来去去,垮里人必把她认到他的名下,再洗刷,怕也难了,那么....

"运城,"她说,"我不能不跟你直说了。我晓得你的心思......请你再不要来了。"

龚运城抬起头,怏怏地望着她,直把往日殷殷的期盼化了惨恻的苦相。

"你这么做,只是误了自己,我心里也不好过。你喜欢我,我晓得......我感激你。但是......"

龚运城喉咙阵阵发涩。

"但是,我不能......"大秀死死地抓住胸口,为的是堵住那苦水的渊源,"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她嘤嘤地啜泣起来。是啊,她对危岩的痴情,何亚于龚运城对她的痴情?唉,她这里过洞庭湖,人家学里唱雪花飘哦!,

龚运城忽尔壮气起来,眼睛血红:"那,你说,他是谁,是谁?"

我是这落花有意,他是那流水无情,韩大秀芳心乱颤,泪似泉涌。龚运城大为不忍,心里酸酸的。他重重地"唉"了一声,一拳砸在脑门上,痛苦地蹲下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先是堂姐积极地撺掇,好像还写了包票;后来,韩大秀的热情看看到了冰点,又是她先不先就竖了白旗。"兄弟呀,大秀是个死心眼,还是算了吧!哪里捉不到好猪猡?"龚运城也无心计较,只在心里发狠。"我就不信,人心不是肉做的......姐,我要娶不到韩大秀,我就光棍一辈子!"

其实龚运枝是对的,她晓得,大秀虽说点滋味,又毛干鸽子飞,早早嫁到外地去,生怕好识(使沾光)了芦湾人!"

"你个婊子养的骚鸡公,净想这种花心思!"

忽然,一个人把胸脯做了皮鼓,一边拍,一边有腔有板地唱起了皮影戏:"手把呀大刀哦捏唷,有钢啊又有啊铁唷,磨了啊三年六个月,要放儿的呀血呀啊啊--嗨嗨子嗨呀!"

"哈哈哈哈!"

危岩就闹不懂:自己读书,怎就得罪人了?唉,唯是家道单寒,世面上没个支撑,才愈把那跃出农门、龙归大海的响往托给了考学一途。现在好,单单深造无望倒也罢咧,单单埋首地球倒也罢咧,更蝎虎的,往后去,那鼻不对嘴的好气象正恭候着他呢......

可是呢,偏偏平地一声雷,任谁人也料不到,芦小的韩校长来请他出山了。

叫一野种轻轻松松地领得一份圣餐,本来就叫大家不以为然,偏偏,韩尧金又在那进修指标上做开了文章。名额拱到学里,韩尧金开门见山:指标是戴帽子下达。

危岩竞一下子蹦起来。老天爷还真是德海无边咧!

临行,危岩带了点人事上门,恰逢韩大秀也在屋里。这丫头,风里雨里,农田水利样样干,偏生得又标致又灵秀。危岩似曾叹过一回:你既天生丽质,何又沦落畎亩?便漫无目的地一笑,驴唇不对马嘴地哼哼开来:"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

末了,韩校长语重心长了一番:"我耻一张老脸,夺这个名额,也是为你们年轻人争个前途。乡下人,读个大学,不易呀!任是什么时候,都不得忘本。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危岩连连说是。

师范进修快结束的时候,同是来自芦湾村小的杨雄刚传来喜讯,他已被分配到大同中学,开学之后就要到同中报到了。

危岩心里头一慌。

危岩找韩校长讨主意,未曾开口,韩校长就慢悠悠地说:"心慌吃不了滚粥。不要急嘛!"危岩的嘴巴一下子就撕到了耳根:我还没开口,他怎么就知道?

呵呵,还有他危岩不知道的事呢!照韩校长的意思,当初,两家的关系就要挑明,婚事就要定舵!是韩大秀觉得一帮人家就提条件,做生意一般,那很不地道;再则,在"知识器"面前,韩大秀的潜意识里,还躲闪着一丝难言的自卑。反正不管怎么说,既是死死地爱定一个人,那就一切都要为他之好,只要有机会,就要朝上拜搊他一把。这就叫韩尧金很被动。

韩校长开始上政治课:"人生奋斗上进的机会很多,但细算下来也就那么几个坎,特别年轻的时候。处世是一门顶重要顶深奥的学问,上上下下、方方面面,都马虎不得,尤其单位的头头。人啊,什么时候都得抱个根本。那句话怎么说?哦,爬到山顶不容易,摔下来只一步之间啊!"

你听,整个一晨钟暮鼓--尿不到一壶啊!危岩只好怏怏地离去。

才回到家门口,却见韩大秀正陪着老母亲叙话,就无端地兴奋起来:"巧不巧?我刚到你家,你却到了我家。难怪我刚才硬是觉得差点什么,原来是你。"

大秀忸怩了一下:"......欸,你说我们像不像翻起车刨子转迷藏?"话未了,自己先忍不住笑起来。

危婆子脸上笑成了金光菊,连忙拿毫不掩饰的调子来夸张:"哎哟,你刚找秀秀了?你们!你们!"

乐上两句,一时又冷场。危岩忙寻些师范的趣闻来对付。看得出,大秀是很想听他多聊点,然而,聊之未久,不由人的,她又掩不住那恹恹的神情。危岩就有点窘,只把那昂藏的头颅抬起。夜空中,星斗繁密,异彩纷呈,那里正藏着无数驰魂夺魄的童话呢!他的心,早已是轻扬上去,融进那闪闪夺目的星空......

终于,大秀离去后,危岩扬起双臂,伸个懒腰,看来该拥抱睡神了。

可是慢着--

"你看看,秀秀哪么样?"

"不错啊。"

"这就好!这就好!这姑娘,真莫得说,又勤快,又能干;人品又好,才华又高。四道左近,哪个还比得过哟!"

勤快能干,理所当然;人品也兴许有之,才华么,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还又高呢!危岩心下好笑,表面上却装作习焉不察的样子。

"你不晓,这两年你不在,人家屋里外头,不晓帮了我几多!“有一回我打脾寒,人家一连几天请医生,抓药,还替我烧火做饭,服侍我。连你姐姐都不来看我。我就跟她说:“要我们家,有你这么个好媳妇,该不晓是么样的福气哟!"”

危岩脸庞一热。危婆子是进一步地挪得近了,直把双老眼死盯住他的脸:"这门亲,我是认定了!"

"不!"危岩失口叫出。

"不什么?难不成别个还配你不上?递你说,这几年,提亲的,门槛踏成马鞍桥,运枝的兄弟还喊叫要打光棍,她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她这为的都是你呀!"

"可是我......"

"我,我什么?秀秀对你有意思,在我正是巴不得。"

这个玩笑开得太大!危岩默叹一下,就想起大秀平日的情状,自己竟是浑然不觉,不免替她有点叫屈,仿佛自己做了亏心事。

但任由危婆子穷追猛打,他总是个东风吹马耳。不消说,不欢而散就成了这台戏的尾声。

杨雄刚的信息,搞得危岩神魂不安。韩校长这里讨不到口气,索性跑到同中,直接去找彭校长。哪知,彭校长竟也是那么的暖昧。唉,那还不是看水流舟,救济不得么?

别人是愁城欲破用酒攻,危岩不胜酒力,只好且到槐安国去寻他的黄粱梦。

这天已是日上三竿,危岩方才醒来,醒来便兀自一惊。美梦是没有,噩梦倒有一个:老母亲住进医院,人命危浅。人说噩梦醒来是早晨,偏偏早晨醒来是噩梦:老母亲还真就困倒床头。

危岩蹑手蹑脚摸过去,危婆子忙把那大睁的眼睛闭上。危岩也不吱声,只拿手去试试额头:还好。再看面色,眼角分明还洇着斑斑的泪痕。危岩皱皱眉:这是为何?

"你说,跟秀秀的事,到底哪样说?"

危岩一拍脑门:哎哟,这几天,为跑调动,屁火烟起,倒把这桩给忘了;而且,大秀这几天不上门,硬是提不起引子。现在危婆子既已摆好了架势,危岩再不好耍滑,只好老实不客气:"不可能!"

"哪样不可能?"

危岩两腕左朝左、右朝右地直翻动,他想说爱情与婚姻与理想之辩证关系,但,她哪又听得转?最后只好掷出横蛮的一句:"不哪样,不可能就不可能。"

危婆子的脸,立马变了铁灰。朝后,任由危岩怎么样,只是个金口不开,那阵势是业已摆定:这一遭,俺老婆子是豁出去了,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危岩还算乖觉,怕事情弄张扬,忙出场做抵工。禾场上碰到韩大秀,没来由地就有点心虚,生怕跟她的目光接轨。不料韩大秀的目光也躲躲闪闪,总在有意地规避。危岩就犯疑:难不成她们果然是合谋?

正是烈日当空,意外地,韩尧山出现在场上,说是找危岩。危岩心里有鬼,只叫得苦:莫不是要当月老?

却不是。却比月老更蝎虎。韩书记很严肃,脸子绷得像生铁,又冷又硬,说是你现在学成归来,我们垮里很欢迎。农村社会主义阵地很重要。支部研究决定,留你在塆里当政宣员,报告已然打了上去。

不啻晴空霹雳,木木地,危岩怔在那儿,好半天还不过阳来。

他不知怎样续完的活计,也不记得怎样回的家,只朦胧地感觉到,路旁的臭椿向他施着臭气,苦楝朝他吐着苦水。一只乌眉罩眼的麻公鸡,扯直了脖子冲他叫:"哥哥哥--哥呃。"极尽嘲讽。危岩恼怒不已,铲起一脚,踢得那厮噗噗乱飞。

而危婆子的冷战还在继续。两条战线,内外夹攻,看看顶不住了。唉,一向百依百顺的老母亲,为着个韩大秀,竟肯这样相逼!想着老娘对他的不理解,他才叫真正的不理解,就不由两手一摊:"何苦呢?不就一个韩大秀!"

"鬼嚼!不许这么贱她!"危婆子挪了挪身子,"你倒是说说,大秀到底哪样不中意?"

危岩不想就这个话题辩论,政宣员的帽子早把他打懵。

"你说说,不是尧金哥,你能当老师?你能读大学?那句话哪样说,一点滴的恩情,也要泉水来报?"

这句话早说,兴许还有意义。现在是,打掉牙齿肚里吞。当什么老师?读什么大学?文籍虽满腹,不值一囊钱。人家要把你拽回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你不是要到大同中学吗?"

"哦?"

"你当这一切都是谁弄的?......都是秀秀一手一脚弄的呀!"

危岩一头雾水,目瞪口呆。

"你的心未必是生铁?为你,大秀是下情下心,什么事都肯做。那颗心,是金子呀!"

闹半天,从开头就是一陷阱。韩大秀韩大秀,你为什么这么做?危岩呵呵地冷笑起来:你这里小觑人家,排拒人家,却原来,你的命运压根儿就攥在人家手心。就不由锐声叫起来:"什么点滴之恩?什么涌泉相报?现在,人家要把我整下来!"

"什么?你说什么?"危婆子直似五雷轰顶,一把坐直了身子。

"人家要我回来,回垮里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危婆子急得哭起来,禁不住浑身哆嗦,一把拉住危岩:"那你还不赶紧应了?这样的人你不要,未必还要天仙配?未必给你阳关道,你偏要独木桥?"

危岩恍然大悟。这团纠结不清的乱钢丝,原来都是一码事。救人须救彻。他韩尧金谋得了进修指标,就撬得开同中的后门。难怪你去找他,他是一推六二五,油盐不进,闹不定还在后头使绊子。现在不是救人救彻的事了,现在是杀人见血的事了。就咬咬牙:"卑鄙!"

"哪里背屄挑屄!"危婆子扯住儿子的膀子,一劲地晃,"小祖宗,再犯犟,我危家是永不得翻身哪!人家尧金哥,特别大秀,都是为的你呀!天地良心......"

"狗屁良心!"危岩愤怒地一甩手,只当扯他的是韩书记、韩校长、韩......却不道这一甩太着劲,危婆子屁股就离了席面,身子前倾,重心朝下,扑冬一声栽下来。危岩这才醒过来,叫一声娘,弓下身子去搀扶。危婆子跛子拜年,就膝一歪,跪倒地下,抱住儿子的腿,哽咽着说不出话....

危岩鼻子一酸,忙跪下去,双手托住危婆子的两腋,往起拽。

恰恰,韩大秀风似的闯进来,气还一劲地喘。危岩赶紧起身,顺手扯了危婆子坐上床。危婆子匆匆抹把泪,想笑,又笑不出。韩大秀似乎看出了端底,拉了危婆子的胳膊:"伯娘,我也听到了,他们要整你,压迫你。我们不怕!我们坚决不怕!哼,想整人,做不到!么时候,我都站在你一边。"一冲动,眼泪就漫出来。

危岩痴呆呆地站住,不知说什么好。韩大秀再也抑不住少女的激情,就把脸贴到危岩的手上,语无伦次地呜咽起来:"哥呀,我晓得你看不红......"危婆子忙在一边说:"看得红!看得红!"韩大秀接着说:"谁叫我命苦,打小死了娘,打小离了学堂,真的,你就真的不要我,也不准他们整你,我就跟他们拚命!"

闹半天,他们是背着大秀使暗器。大秀都为的什么呀?为你这个负心汉,为你这个薄幸郎,她连宗亲、连亲哥都要反了。危岩心里一热,一把拉住她的手。大秀顺势歪在他的怀里,身子抖如飓风中的柳叶......

"恩娘!恩娘!"

满屋子人正在情感的瀚海里泅渡,不料两个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嘿,我就说你在吧!"韩文韩武一边一个,得意地扛起恩娘的手臂,"快回去,来客了。"

"谁?"韩大秀一忑。

"彭伯伯。"韩武放开恩娘,两臂朝上朝开直比划,"就是老来的那个......"

"大块头。"危岩和韩大秀异口同声。

"不是,是大块头伯伯。"韩文很负责地纠正,又拉起危岩,"爸爸说叫你也去,说彭伯伯认得你。彭伯伯还说专为你来的,来跟你作法的。"

"不是作法,是做媒,"韩武赶忙纠正,"说花姑娘。"

"你晓得个屁!"韩文叱一声,冲韩武伸了下舌头,手指就到脸上去划,"花姑娘,羞!花姑娘,羞,羞!"

"白洁,名如其人,很美嘛!不过也很危险-一皎皎者易污嘛!"

东荆河和内荆河把大同湖夹在当间。大同湖的治所是在内荆河畔,所以大同中学就临内荆河而立。说起这治所的地名倒有一乐,居然叫个什么抓头沟。

大同中学是一所完中。危岩一到,就分到高中,还当上了一(6)班班主任。只是这个班好生了得,乃全校知名的重灾区。人称老冬烘的方溟老师,几次差点晕倒讲台。就是杜睿、周丛国两位号称"实力派"的科任,也屡次在会上一耸肩,一摊手。年轻人无有不自负的,尤其那小有才气的人。好在危岩自负惯了,当时,他是不假思索就一口应承,连领导都吃惊不过,好心提醒,介绍班级的难境,他却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

危岩或许确乎自有一套法子,所以和学生倒是特搞得来。这不,第一次进班亮相,就遭到热烈欢迎--黑板上亮出了横幅,白底,彩边,还是美术字,书法不错,道是:"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危岩拧了眉头,假作深沉地欣赏一番,心里冷笑:这种小不点!便在右下角注了出处:"--曹雪芹《红楼梦》。"随即横了粉笔,飞龙走凤,横扫千军:"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才刚刚开始。"自行划了一横,然后是个括弧:看来是留难于学生的。

"咦哟,好潇洒,好帅呀!"

"听说满厉害呢,血气方刚的!"......

是那种故意压抑着的假嗓子和使劲扭曲着的怪腔调,明明为是让你听到,却偏偏装作生怕听到的样子。随即便是嘁嘁的窃笑。

危岩不动声色,渐渐,倒也静了下来。一会儿,他才半真半假地开腔了:"你们的格言,我解读了;我的,谁来注个出处?"便睁大眼,扫视一遍,作殷切状。

下面骚动了一会,到底无人应阵。危岩浅笑一下:"怎么,还得我自行了断?"就随手填了括号,极不情愿的样子,可是,心里头那个乐呀!别的不说,单列夫托尔斯泰这名字,就够这帮小子喝一壶;外找一安娜卡列尼娜,难怪搞得他们一愣一愣,个个麻了爪子。

这么借题一发挥,危岩更加有底,就严肃起来:"我了解,过去,你们怎么玩弄方老师的迂执,怎样欣赏他恨铁不成钢的痛苦,有怒无威的光火......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一切才刚刚开始。"

下面就议论开,有人"哦"了一声,大悟的样子。

"有些人,过去在老师那里,可能形象不佳。不过,我对陌生的名字不感兴趣。我这里,大家都是白纸,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俨然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派头。新角登场,危岩开始自报家门。

一个清雅的声音响起:"这名字很豪气,不过很危险,蛲蛲者易折呀!"

众人大笑。危岩也忍不住笑起来,斜睨了那个女生一眼:"白洁,名如其人,很美嘛!不过也很危险--皎皎者易污嘛!"

又一阵哄堂大笑,都拧了脖子去找白洁。白洁吃不住,脸色就要发红。危岩忙拿双手虚按几下,又装做大吃一惊的样子:"我真真闹不懂,这么朝气蓬勃的班级,怎么就送顶重灾区的帽子?啊?你,你,你,"食指就心电图扫描一样,上上下下地抖,"一个个充满灵气,怎肯甘居人下?......我要跟大家一道,把这项帽子掼下来!"

"欢迎!"一个颀长的男生霍地站起,带头鼓起掌来,全班立即掌声雷动。危岩也满面红光,朝那位男生赞赏地点点头,由衷地说:"同学们的上进心鼓舞了我,由此我推想,我们班原来倒霉受气,遭人白眼,责任确实不在,至少不全在我们大家呀!"

下面便躁动起来,危岩立即山回路转,奇峰突兀:"我很欣赏冀寅勇同学。"他指了指刚才的高个子。大家一愣:怎么才刚进班,大家的名字他都知道?

"我宣布:冀寅勇任本班班长;白洁,学习委员。大家欢迎!"掌声立即爆响。一忽儿,又稀拉下来,迟疑的巴掌声似乎酿出一个疑窦:哪有这样即兴选班委的?新鲜!不过,唯其新鲜,才愈发过瘾。

平心说,这个开幕式虽说算不得大块文章,倒也别开生面。俗话说,万事开头难。这头都开好了,往下自当好戏连台哕。

偏偏,好戏就唱到家里来。

说到这个家,就未免叫危岩气沮不过。它无疑是芦湾最不像话的一幢茅庐,低矮、潮湿、窳败,连同屋前那棵歪脖子槐树,正好做颓废派的题材。但,就这么个聊胜于无的东西,却偏要混在共和国生日庆典的礼炮声中,过一把新房瘾,你说可乐不可乐?

结婚?在危岩,仿佛是一个突然的袭击。本想拿工作拿事业做面盾牌,怎奈这保媒促婚的乃是管他的工作、管他的事业的顶头上司彭进臣。只好借口蓬门筚户呀、阮囊羞涩呀等等来搪塞。但韩大秀有的是兄弟姐妹,乒里乓郎,三下五除二,虽说够不上星级,倒也修葺一新,旧貌换了新颜。当时提倡节俭,凡事讲个革命化,结个婚也花不了几个铜板;再说了,韩大秀明里暗里倒也贴补些个。韩大秀这原本心性高蹈的女郎,为她心仪的人儿,竟像炉中的煤炭,燃烧到这等模样!看她忙进忙出、痴心痴情的情状,危岩也不免温软了下来。

面对韩大秀健美而又富有弹性的胴体,危岩多此一举地犯了会踌躇,最终,也还是未能免俗。但感觉上的隔碍抽空了他的灵魂,竟使他轻飘如波峰中的一翎鸿毛,怎么也找不到着实的感觉,远没进入状态就摔下了悬崖。而无形中饱受民间道德教育--实则性封闭教育的韩大秀,被动的将就尚且忸怩不已,又焉能指望她无师自通地来一番作为?

后面套房的门楣上贴着"且做痴聋",危婆子偏不肯痴聋,她是为她的孙子着急。但,凭由她屏息着张大了老耳,也还是听不到什么理想的动静。

当然也就无所谓蜜月。所以,不几天,危岩便俨然一副工作狂的模样,急急如律命,逃回了学校。

《诗经》上说:"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以此形容龚运城大概不谓诬枉。当初与韩大秀诀别的时候,那信誓旦旦的宣言"永远等着你"很有点悲壮色彩,然而转瞬之间,他又只争朝夕地泡上了韩门另一位淑媛。

龚运城穿梭外交的时候,韩延秀碰到过几次。在她看来,龚运城实在是再理想不过。你看他多么强壮,胳膊上跑得马,肩膀上扛得山,脸庞上映着漆色的彩釉,眉宇间透出一股壮色。看他对大秀那副殷勤的样子,该不知是多么地体贴人啊,那心地该不知多么的美好良善啊!而且听说他的家底还蛮富实,于是她十分羡慕她的姐姐,而且羡慕中还无端地夹着点妒意。

可是到底吹了,韩延秀甚至有点庆幸呢。她的心思不由得躁动了起来,就别有用心地不断地跟韩大秀唱起了"运城颂":人品哪,德行哪,力气哪,心地哪,当然还有家境哪......韩大秀到底听出了端底,莞尔一笑:"你是不是看红了?姐姐就来撮这杯酒吃。"

韩延秀脸上腾地一红,又不好承认,又不敢否认,嗫嚅着说:"你还不是脚踩两只船?"韩大秀戳了她一额角:"你个疯丫头!妹妹中意,姐姐哪里敢抢!"两姊妹就乐呵呵笑个不住。

韩大秀深知为龚运城开罪了嫂子,现在灵机一动,把这讨好不吃亏的人情就顺手卖给了龚运枝。

在芦湾,韩延秀可谓别有风韵:那胸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该高高,该低低,真个丰盈而不肥胖。她头脸周正,鼻梁精巧而端直,两片唇吻,薄如春笋。过去,韩大秀站在了镜头前,这一切都只做了朦胧诗;现在,既经它热辣辣地显影,龚运城可餐秀色,还不乐得不知爷娘是阿谁?他固然遗憾于韩大秀的窈窕与秀雅,但他更钟情于韩延秀的清丽与纯情,因为,一个是烟涛微茫,可望而不可及:一个是热切切地凸显在眼前,那么真实,触手可及。

韩延秀十分感激韩大秀,有时又为她的运城哥暗暗不平,但更多的还是庆幸这份傥来的幸福。龚运城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又何尝不是陶醉于自己傥来的幸福之中呢?

因了龚运枝的撺掇,他们与韩大秀唱开了对台戏:当韩大秀乐已忘忧地为危岩修葺那猪栏狗窠似的蜗居时,他们的聘礼和嫁奁早已备办齐整;他们选择了同一个吉日,说是要韩家双喜临门。他们似乎并不反感龚运枝的恶毒:用龚家的奢华压危家的寒碜。

在锣鼓、铙钹、唢呐和鞭炮的交响中,韩延秀遵章守制地干号了那么几声,以表她对爷娘的不舍:其实,她心里更憧憬着明天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的小日子呢!

危岩才走到走廊,就听得教室里一片喧闹,叶劲波挥动个绿色的硬面抄,前前后后地蹿:"看哕,看哕!班主任写情诗。"

"看看,写给谁?"

"念念!念念!"

叶劲波胡乱翻开,别起个公鸡嗓子,怪腔怪调地:"你白洁如银的风帆,驶进我淡蓝温柔的港湾。啊--"这一"啊",太过夸张,特别失真。

又一片恣意的哄笑。

"白洁如银?是不是写给......"

"谁吃了大粪,嘴巴那么臭?"便听到白洁尖锐的声音。

叶劲波却不管。实在说,这是他出彩的好机会,便无头无脑地拉扯开来:"老师写情诗,找情人,居然要找学生来!"

危岩怒发冲冠,眼珠通红,"呼"一声冲过去,一把揪住叶的领子,狠狠地拽到讲台上,吼:"无耻!下流!"

叶劲波先还愣了一下,随即又硬气起来:"老师还写流氓诗!谁无耻?谁下流?"

危岩像一头狂怒的公狮,挥起巨掌,"啪"一声,叶劲波脸上立时印出几道指印,嘴角就流出浓于水的东西。叶劲波瘦是瘦点,但那蒿子比危岩还高,冲劲恁是了得。吃了这一掌,就像一匹熊,一头拱去,一个顶门撞,危岩连连后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冀寅勇一挥手,几个班干冲上去,扯开叶劲波。叶劲波嗷嗷直叫:"好啊,你们够意思!"一面冲出去。班干们要追,危岩一把拦住:"让他滚!无赖!"弯腰拾起本子,揣进口袋,一边自语:"怪,我的诗集,怎么到了他的手上?"

有人接腔:"翻屉撬锁,他的拿手戏。"

危岩大怒:"这种东西,还跟他瞎起哄?你们班干一大堆,团干一大堆,这点鸡毛蒜皮,都镇不下来?"

迟暮时分,危岩火犹未消,声称要去家访。几个班干直劝,说现在社会不尊重老师,学生也不怕老师,得留神点;有的干脆劝他缓缓,等叶劲波降降温再说。危岩一时性起,锐声大叫:"反了他!我怕谁来?"白洁放心不下.要陪他去,说是有个女生在,谁也不好撒野。危岩摆摆手,谢绝了,心下却涌过一股暖流。他自己暖流是暖流,可是因为粗心,却没发觉,白洁却是一脸的委屈。

同中的教师主要由两块构成:一是文革前正儿八经分来的,更有那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被流放来的老右,他们被称作"实力派";还有就是文革期间出道的工农兵学员,他们被称作"少壮派",像危岩、杨雄刚之类。客观说,在这群英荟萃之地,危岩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他总觉着"实力派"迂阔,"少壮派"肤浅,唯自己得了知识和能力的真传,所以无论什么场合,他是每每放言无忌,但高一(6)班教育教学管理的实绩,却让两派都无话可说。可是这一回,可不就露了一天大的破绽?打学生,那便是犯了天条。写情诗,小资情调,那还了得!问题是:叶劲波把这情诗挂了个钩--白洁。现在的问题是,谁都知道这其实是捕风捉影的狗屁!所以,校方一直迟迟未动。

杨雄刚起先也分到高中,并且是好班。见危岩分到一(6)班,心底里还暗暗一乐。可是奔了一程子,一6)班改头换面,蒸蒸日上;好班却倒了个个儿。两下一比较,彭进臣就不干了:去去去,初中部去!可是,他贬杨雄刚就贬杨雄刚,却偏偏要拿危岩出来说事,就好像他杨雄刚不是自己干下去的,而是硬生生给危岩比下去的。而危岩,既不懂得安慰,更不懂得说情,好像还觉得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随才器使,各安其所嘛!

可是呢,杨雄刚却因祸得福:泡上了初中部蛮正点的一位。又谁知,不出几日,人家又不干了,说他是"小男人"。

"你尽管泼辣些,焐得他痒痒的,酥酥的,再野再花的心,还怕笼他不回?"

危岩倚在床头看小说,正入港,忽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就不耐烦,叫:"进来!"嚯,却是白洁。危岩略微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想不到大驾光临,无事不登三宝殿,白委员有何见教?"

白洁说:"就是无事!就是要登三宝殿!无事就登不得?"心里好笑:乱七八糟,像个狗窝,还三宝殿?只怕是狗宝殿哕!

"登得,登得!"危岩心里直乐。

白洁却忸怩起来:"老师......借一件东西,肯不肯?"

"只要我有。"

"那本绿色封面的......"

危岩一怔:"被校方收缴,销毁了。"

白洁撅起了小嘴,又不落座,又不告辞。危岩自然明白:她冰雪聪明,焉能瞒得她过?只是,那是非常个人化非常私密的东西,再说,他就是再狂傲不羁,那无产阶级革命化的大形势,他也还是不无忌讳的。

见白洁郁闷地痴在那儿,危岩知道刍己的错,又不好解释,只好无声地干笑。却不料白洁的眼角忽然溢出了泪水,委屈万般地说:"不把人当自己人......"声音竟有点发颤。

自己人?危岩心一热,又一横:借就借!"只是,高度保密,绝不他传。"白洁立马破涕为笑:"要得!这才是好老师嘛!"又低声地加一句,"好哥哥嘛!"做个鬼脸。

每周的班会,危岩基本不去主持,都由班委们轮值,自己却拈把椅子,悠哉悠哉地倚在后头做听众;或者干脆就歪在办公室里乐逍遥。

叶劲波叫危岩挨了整,危岩却并不理会,全当班里压根就没这个事没这个人。可是班干却不干,说费厄泼赖应当缓行,宜将剩勇追穷寇,要帮老师出这口恶气。

这天是冀寅勇主持班会,班委定的主题就是要叶劲波作检讨。冀寅勇是个内涵很深的同学,会议之先,他跟叶劲波做了恳谈。

"两任班主任,你说,谁重视我们?"

"他叫你做班长,当然重视你哕。"

"噢,他叫我做班长,你就拆他台?你把老兄搁哪里?还讲别人不义气,真是!好,我再问你,两任班主任,谁为难我们?"

"......"

"方溟对我们不起,你蹦一蹦,我也不说什么。危老师对我们没偏见,还抬举我们,你还闹,不是不识好歹?"

"我闷,我闷,气不顺。"

冀寅勇呵呵地笑起来:"那叫策略,你懂不?你撩犯人家,未必还要人家来拥抱?危老师什么人你还看不出?他会报复你?人家有胸怀,有见识,呵呵,叫我做班长,可不是有见识?名单报到学校,不是他顶住,那还通得过?"

叶劲波直点头:"老子服了你。"

叶劲波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糖纸包黄连--有苦在里头。而要问肚子里那点内货,平日里,你要他把几句话儿说顺溜,说齐整,那都是大大地为难于他;今儿,还能作个屁的检讨?

班会上,冀寅勇敲罢了开场锣鼓,把气氛营造到位,就只等叶劲波的表演了。

在众多目光的催逼下,叶劲波心又虚,气又馁,磨磨蹭蹭站起来,痴了好半天,却只嗫嗫嚅嚅挤出一个字:"我......"随即闷闷地坐下,脑袋扎进裤裆里,两脸涨得通红。

一班人就都责备地盯住他。

危岩心里说,小子看你还跟我玩?面子上却很大方:"叶劲波同学,行为上可能粗糙点,举事有欠考虑;但我了解,本质上并不是很差劲。是不是冀班长?他父亲厚道忠实,知情在理,叶劲波还能坏到哪里去?主席说,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列宁说,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他。唉,说到犯错,我那天也是太冲动,太粗暴,"说着说着,仿佛动了真感情,语调也沉重了起来,"缺乏一个教师应有的修养,缺乏一个长者应有的风范。在这里我向叶劲波同学--也向全班同学当面检讨:请原谅我的鲁莽!"似乎要鞠躬请罪的样子。

叶劲波慌了手脚,六神无主;同学们大为感动;冀寅勇带头拍起了巴掌。

"我们班要力挽颓势,走出低谷,为我们自己争气!也许,我们默默的努力,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一旦出一点岔子,人家就瞄个准,说不定正等着看你的好戏,呢!"危岩进一步煽情,"所以呀,我们只能补,不能泻。不管是叶劲波,还是花劲波,果劲波,对班级,都只能添彩,不能抹黑!是不是?"

目光聚焦到叶劲波的脸上。叶劲波动了下身子,讷讷地说:"老师,一定,我一定!"

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韩延秀回了趟芦湾。望着她已然微微隆起的小腹,再看看媳妇的肚子,还是一展平阳,危婆子眼羡得直淌口水。以她的老观点,或许正在心里怨秀秀的肚子,嘴上却又不好说起。

韩延秀把韩大秀拉进房里,不无骄矜地抚着自己的肚子,神秘兮兮地说:"想不到那么烂忠厚的人,蛮性偏偏特强,又猴急,劲又大,疯闹三六九,小闹天天有,一夜都不肯空。"

韩大秀凿她一丁拐:"你个骚婆娘,这么骚的话一滚就出口。怕是你不肯空哦!"

两姊妹就笑作一团。

韩大秀心里忽然一阵发涩,脸色就暗下来。韩延秀似乎明白过来,热心地开导她:"不是运城天天鬼整,怕也没得这么快。秤不离砣,爹不离婆。哥哥在学里,难得回来一趟,牛郎织女一样,哪样搞得成?哎,张郎不找婆,婆就不兴找张郎?"

"你当别个都像你那样骚情?"

韩延秀就了她一把:"好心做了驴肝肺。"

韩延秀虽说憨直,却也并非纯然地无知,她甚至已经洞悉了韩大秀婚姻的玄虚,话又不好挑明,便故作老成地教诲她:"男人啊,你不但要用心思去爱他,你反而要用身子去爱他。你勤勤便便地用身子去焐他,你尽管泼辣些,焐得他痒痒的,酥酥的,再野再花的心,还怕笼他不回?"

韩大秀一怔就笑:"你个小婆娘,这么多花花肠。"

韩延秀得意地呵呵直乐。

危岩一下子仿佛要窒息过去,紧紧地抱住那小蛮腰,朝着床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

韩大秀径直推开门,瞥见屋角一个白净净的女娃儿,正坐在放倒的方凳上,呼啦呼啦地洗衣裳。危岩撑着个脑袋,斜倚在床头,腿子吊在床边,悠哉悠哉地直抖。见了大秀,也不惊诧,也不尴尬。倒是女孩乖觉,脸上的红晕急速闪过之后,立即站起身来,擦擦手上的泡沫,款款地说:"想必就是嫂子--也就是师娘哕。"危岩"嘿嘿"地讪笑两下,不知所云地漫应一声:"哪里哪里。"

"既然师娘来啦,那剩下的,就请师娘......"白洁差点顺口说出"代劳",一想不妥,慌忙改口,"请师娘辛苦哕!"抻抻衣襟,朝韩大秀大方地笑笑,然后偷偷地冲危岩一啖眼,出门而去。

韩大秀瞥一眼脚盆,天哪,污水中还有一条亵裤在优哉游哉地漂流呢!韩大秀就痴在了那里,脸上一片暗云。危岩就比较烦。学生帮老师洗几件衣裳,好算是报答师恩于万一,堂堂正正的名堂,干吗咧这是?小心眼!

痴了一会,韩大秀到底憋住,悄没声息地坐下去,尽那个女孩未竞的义务。

危岩心一软,就说:"歇着吧,赶那么远的路。"

韩大秀毫不生动地说:"哪有那么娇贵?"

危岩就胡乱地说,上个星期本来要回的,可总是忙;自己初出茅庐,经验不足,只好拿时问去耗。之后,又无可无不可地问了下家里的情况。

受了韩延秀的开导,韩大秀本来草拟了一份献身计划,唉,偏偏......搞得心里毛毛的,酸酸的,两人都别扭,要心情没心情,要气氛没气氛,哪里还能珠联璧合,天地一家春?

白洁盯着面前发黄的书页发呆,觉着十分地慵倦、怅惘。

"小洁,把爸爸的像龛子擦擦,又蒙了灰了......唉,一晃眼都快十年了!"

白洁架了凳子,拿了抹布爬上去。白妈妈就在下面扶着:"小心哪,洁!"

望着爸爸空洞的表情,白洁的目光是漠然的,心里是茫然的。曾几何时,爸爸是个不安分的文学青年。所以,破"四旧"的时候,爸爸什么都不敢留,只冒了风险,留下这本《漱玉词》。爸爸的离去,让她的世界坍了一片天,她觉得好孤单好孤单。

只有到了学校,她才复苏过来,欢快起来,因为她俨然成为了大同中学的校花。白洁的家是在抓头沟,这就比下面塆子里来的女生洋气了许多;再加上,她的风貌、才分和开放的性格,那都是抢眼不过的。这样的人,不做校花,那是没道理的。

校花,就免不了麻烦,这个一张纸条,那个一封情书,笨嘴拙舌的也有,肉肉麻麻的也有。白洁看了,心里好笑:都什么呀?一概地交与祝融去收藏。闲暇无事的时候,白洁躺在床上,就从祝融那里,索回那些情书,一遍遍地过电影,心底里还是有些滋润。过完之后,又不免懊恼起来,怎就没个成熟的?

这天上《念奴娇.赤壁怀古》,危岩把苏大学士的派头演绎得淋漓尽致,一班人都镇了,连叶劲波都睁大了眼睛,煞有介事地屏息着谛听。特别讲到周瑜,危岩俨然就成了周瑜的真身,雄姿英发,谈笑间气势如虹,摄魂夺魄。危岩就有这么个优势,讲课常能进入角色。多多少少,学生也有些被带入情境中去。

满面春风地回到办公室,却发现教本里夹了张纸条:"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周郎周郎,我就是你的小乔!"危岩吓了一跳。恰恰周丛国逛过来:"什么墨宝?这么专注!"危岩慌忙一笑,掩饰道:"哪里!请假条。"就团了纸片.随手扔进纸篓。

韩延秀坐了月子,韩大秀要去西湖沟送粥米。

龚运城的家倚着东荆堤,坐北朝南,深字口,典型的一正两厢的三间一户头,山墙高,开间大,进深长。堂屋所对的是深字]的凹面,塆里的口号就只好刷在东、西厢房的外墙上,西厢是"抓革命",龚运城韩延秀住的东厢是"促生产"。

喜洋洋的鞭炮响过之后,韩家人抬着摇窝,驮着糯米,挽着红蛋,鱼贯而入。

"恭喜恭喜!"龚运枝两头亲,今天该当她出彩。

"同喜同喜!"龚运城的姆妈是个嘹亮人,尽管龚运枝声洪嗓大,咋咋呼呼,她首先迎接的还是唐翠香一韩延秀的亲嫂子。

都抢着看外甥。外甥的脸蛋子细皮嫩肉,白白净净;黑眸子急速地滑动,追逐着大人们欢腾的声音;剃过胎发的顶子上,脑门儿一闪一闪,释放着婴儿特有的气息;两只小手的背上肉嘟嘟一团,煞是可爱。都说哎呀哎呀,好漂亮,好疼人哪!

小把戏之于龚运枝,在韩家是外甥,在龚家是内侄,所以龚运枝就特别地抢眼。她特意扒开塞在裆间的尿片,把那鱼鳔样的小鸡鸡撩拨了几下,低下头去,作势要亲上一口。小鸡鸡竟然亢奋起来,"哧"一声,飚出一道热辣辣的银线,浇在了龚运枝的脸上。满屋子登时哈哈大笑,乐翻了天。

龚运城找来毛巾,递给姐姐:"小东西不礼貌。"

韩延秀哈哈直乐:"这是给舅伯娘最好的礼物。金雨浇,银雨浇,浇不过童子尿--姐姐得了好彩头。"

龚运枝也来了文采:"童子尿童子尿,千金换不掉,灵醒赛皇恩,从今百病消。延秀妹子好能耐,头胎一生,就是个坐江山的。"

唐翠香接着说:"下胎一定是个娘娘坯。"

龚运枝掸了她一下:"下胎一定是龙凤胎--一儿一女一枝花。"

"你们龚家好福气呀!"唐翠香进一步祝贺。

龚运城的姆妈接过话头:"都是延秀给我们的福气,感激你们韩家人哪!"

"也是你们韩家的福气!"黄早娥也挤进来。黄早娥是龚运城的嫂子。她讲话,讲得好听点,叫心直口快;讲得难听呢,就叫二黄腔。("二黄"是天沔方言,傻瓜蛋的意思)

"是哦是哦。"韩家人直附和。

"哎延秀,"黄早娥又觅到一个话题,"听说你一个姐姐跟你同一天出阁,生了没有?"

韩大秀脸上刷地一红。唐翠香把黄早娥的脚踩了一下,黄早娥还不清白,要口L{唤:"什么呀?踩......"韩延秀狠狠地挖了她一眼。龚运城的姆妈赶紧说:"三月点豆四月芽,五月苗苗六月花,七月挂果八月瓤,九月十月大金瓜--迟早,迟早。"

又都进到东厢房。十个月以前,这里是洞房,龚运城韩延秀又都是讲究人,所以房里除了宽敞明亮,还收拾得洒洒脱脱,墙上各种喜庆的图画还如新贴的一般,鲜亮闪眼。

唐翠香啧啧几声,惊惊咋咋地直夸赞:"好清爽啊!比大......"忽然噤住口,警觉地扫了大秀一眼,心里说,妈呀好险!黄早娥立忙问:"比什么大?"

"比,"唐翠香讪讪地笑,"嗬嗬,比,比娘娘的宫殿,差不多也要大。"

韩延秀就不无骄矜地说:"哪里有那个八字,住宫殿,做娘娘?"

龚运城嘿嘿地憨笑,得意个不了:"那我就是万岁爷啦!"

韩延秀抡他一眼,笑骂道:"美得你!嗤!"

文革期间的教育,根本就乱七八糟。特别开初几年,可怜那小学生,小二读了是小三,小三读了又小二,这么蹭过来,蹭过去,等蹭到高中,那年龄就相当地可观,比起今天的高中生,普遍都要大了去。

白洁除了经历这样的不幸,还经历了另一重不幸:所遇的老师,要么刻板迂腐,要么平庸低能,这一个傲慢虚伪,那一个浮躁肤浅......还算苍天有眼,终于让她得遇明师。

危老师一进班,打一套秘踪拳,乱花渐欲迷人眼,白洁早搞得眼花缭乱。她兴奋不已。改组班委会,那是开拓,那是魄力;起用冀寅勇,那是智慧,那是谋略:痛殴叶劲波,那是正气,那是阳刚......她觉得浑身躁动,有时候魂不守舍,有时候偷偷地笑,有时候无由地哭,有时候深深地忧叹......

这几天,白洁发现,老师课堂上的笑更加丰富。他对自己的笑,高频而又深刻。白洁知道,那是声应气求的声波振荡,那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情人间的会心的笑,神秘而又甜腻的笑。而为了掩饰,为了冲淡和转移视线,他又投给别人更多的笑。

可是,这里毕竟声嚣气躁。她需要一个两人独处的世界。沉醉在这个两人世界里,地球从他们的脚底滑掉,他们轻轻悠悠地飞升,融化进虚无缥缈的瑶池......他们喁喁地细语,紧紧地相偎,默默地相守,共同享受那一份宁谧,那一份神秘......

于是,这一个周末,她又一次机巧地传递了信息。

天一杀黑,她就早早地来到内荆河边,静静地守望。她在一排浓荫森森的垂柳的掩护下踱着步子,来来回回。草丛中,一条小青蛇"哧"一声焱进了河里,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对岸的蒲草中,一只鹧鸪发出凄厉的叫唤:"雨咕咕--雨咕咕--"明明是繁星密布,鹧鸪怎么就发出不祥的警告?长庚星已升起多高,而期盼中那橐橐的足音却总还是杳无音讯......

白洁不由得叹息一声,委屈的泪水悄然滑出。唉,心焦急只觉得时光太慢,众匪徒吃醉酒乱作一团。不行!找他!

白洁怒冲冲地撞开危岩的门,.危岩正在发呆。白洁气咻咻地冲过去,不由分说地在危岩的胸前狠命地拍打。危岩不动声色,傻傻地立在那儿。白洁情急地发泄了一通,将身子拧过一边,那眼泪断线珍珠样纷纷洒下,又不敢放声大哭,又抑不住胸中那如潮的悲情,嗓子眼像卡住了活塞,一声声不住地哽咽,凸起的胸前在那里痛苦地瑟缩。危岩感觉痛到了心脾,万分的怜惜激荡着心扉,再也把持不住,过去紧紧地搂住。白洁一头扎进危岩的怀里,嘴巴抵住他的胸脯,这才敢恣情地放声呜咽。危岩心里一阵阵发酸,她扯心扯肺的痛哭撕裂了他的心脏,盛满在心腔里的怜爱、柔情和蜜意水银泻地样地倾覆了出来,便情不自禁地捧起她的头,把那小巧甜蜜的秀嘴紧紧地衔住。白洁一下子箍住他的脖子,整个身子吊起来,两条小腿在他的背后绞成一枚紧紧的麻花。危岩一下子仿佛要窒息过去,紧紧地抱住那小蛮腰,朝着床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

夜,已经很深了,危岩似乎要疲倦地睡去。白洁仿佛还不服气,一把揪住他的脸颊:"为什么失约?"

危岩轻轻地抚摸她的胴体:"我怕......"

"怕什么?"

"怕对你不公平。"

白洁一下子伏在他的身上,下巴抵住他的胸肌,死命地揉了一回,一嘟噜一嘟噜直吐葡萄皮:"你笨你笨,我情愿,我乐意,怎么就不公平?"

"还有......"危岩的眉毛拧成一片愁云,"后果。"

白洁断然地说:"我不管!我的后果就是--你跑不掉。"

危岩乐了:"你的意思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夫?"惹得白洁"坏蛋坏蛋"地直骂。

"大姐,我对不住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呀!你就骂我吧,打我吧!"

危岩居然打道回府了,危婆子和韩大秀喜出望外。

韩大秀悔教夫婿觅封侯,夜夜守着空床头,这回逮着这个侯回来,必是放他不过。丁零当啷,厨房里一阵悦耳的交响之后,桌上就列好了阵势。鉴于这阵势的可观性,危婆子就提议请那个恩人般的内兄。韩大秀却说,本来是亲戚,当请的;但一个塆子,就不稀罕了。随后变戏法般地亮出一件稀罕物--酒!

韩大秀怕他不喝,又怕他多喝,就劝他喝,又劝他不喝。

一上来就是一场疾风骤雨似的阵仗,倒叫韩大秀大吃一惊。韩大秀因了孤陋寡闻,还以为天下的夫妇兴许都是那么的;今天看来,又不尽然。许是马尿作怪,叫他来了个人性的大暴露。嗯,酒真是个好东西!

从严格意义上讲,韩大秀今儿才接受性的洗礼,完成她妇人的处女作。

极度的亢奋中,危岩忍不住喊了出来:"洁,洁。"

姐,姐?这就叫韩大秀不懂了,搞这种鬼活路未必还要喊他姐姐?

危岩本己上气不接下气,犹自不肯消停:"我的洁啊!我......好苦啊......"

韩大秀这回听得分明,顿时火星一冒。我的娘啊,枉我自作多情,闹半天,根本就是个替身。噢,难怪他老是不冷不热,原来心里早有别人--一个叫洁的骚货。这还成个鬼的夫妻!

危岩却浑然不知,还在那里风生水起,如火如荼:"我要爱......爱,爱死你!"

爱你个鬼!韩大秀身子一耸,将他掀翻一边,塌天似的大号起来,顾不得光身露体,赤着脚冲向套房,投奔那且作痴聋的婆母。

危婆子本来在屏息静气地窃听,那哼哧哼哧的响动,声声入耳。她的眼前,乖媳妇的肚子分明已有了动静......可现在,韩大秀放声大哭,身子筛糠样地抖个不止,气在喉咙里,哽哽咽咽,说不成话。危婆子心知大秀必是受气不小,赶忙挪过被子,将她裹住,一只糙手在她的后背不停地摩挲,拍打,嘴里不知所云。人家谁家接媳产子不是顺顺溜溜,偏偏我家不幸,要遭这么样的颠沛?

正迟疑间,忽听得前房里"哇"地一声,随即又是"哗--",掀翻了潲水桶一样,想必是那个孽种趴在了床沿,正吐个稀烂。危婆子救火样的急忙起身,披件破袄,趿一双烂靴,话也说不顺:"这哪么搞?这哪么搞?可不敢叫他伤了酒,受了寒。"却只在房间来来回回地蹭,踯躅不进。

韩大秀深知婆母的疼爱,心存感念,现在见她急于护犊,却又多有不便,万分为难的样子,便抽噎着鼻子,凄惶地说:"快躺下吧!还是拿我这贱命的......去收拾吧!"一面语声颤颤,一面眼雨潺潺,大滴大滴地滴下,直弄得危婆子,心里像一根烂皮筋,梆梆乱弹,抽扯得五脏六腑阵阵生疼。

端的是花开果结,水到渠成。这可怜的白洁,就这么的怀上了六甲。

白洁惊喜地告诉危岩,危岩吓了一跳:"啊?"但,一看白洁嗔怪的眼神,忙掩住了慌乱。踟蹰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用商量的口吻询问:"那,是不是,处理......?"

没想到白洁柳眉一竖:"什么?"下意识去地摸她的腹部,仿佛在做着一个保护的动作,"这,是我们的结晶啊!"眯缝起眼睛,沉浸到无限的憧憬之中,"他,一定异常漂亮......"

危岩涎起脸来:"像我一样。"

"像你个鬼!像匹狼一样,还漂亮?像我一样,异常漂亮,超过潘安,超过二郎神,超过西施,超过杨玉环......"

危岩想说"切,把个孩子搞得不男不女,真是神经",但看她那迷醉沉沉的幸福模样,就忍口不言。

白洁又搂住危岩的脖子,嘬了一口;"像他臭爸一样,英俊、潇洒,才华横着淌出来!"

可是,毕竟没有经验,白洁的肚子已经出怀,过来人一看便知,她自己却浑然不觉,更谈不上遮掩。

赵常龙委派一个女老师带白洁去检查。白洁一愣:"检查什么?"女老师无限怜惜地望着她,叹息一声:"白洁啊,我们学生中的好干部,我们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你怎么就不怜惜自己呢?"就指了指白洁的腹部。

白洁这才明白过来,脸上不由得一阵羞赧。

检查是不用了,但那个作孽的罪魁却必得揪出。赵常龙责成班主任去查实。危岩心里有鬼,支支吾吾。赵常龙就疑惑地瞟了他一眼。危岩灵机一动:"这个,要不要通报家长?"

赵常龙说:"嗯。"

晚上,赵常龙和先前的那位女老师就去家访。

"什么?"白妈妈一听就暴跳如雷,"哪个王八蛋,奸污我姑娘?老娘要告他,告他坐牢,告他枪毙!你们学校老师学生怎么管的?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等白妈妈发泄完毕,女老师才知情在理地说:"是老师,是同学,还是社会人员?我们暂时也不清楚。我们是本着对学校负责,对学生、家长负责的精神,来请家长配合,协同调查处理。"

白妈妈竟呜呜地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她老子死得早,我孤儿寡母就要受人欺负!不管是谁,都要他吃花生米!"

赵常龙和女老师告辞后,躲在房里的白洁这才出来。白妈妈一把抱过去,心疼地呜咽起来:"洁,告诉妈妈,是谁?"

白洁却挣脱出来,脸上是霜雪冰层,冷冷地问:"你要告谁坐牢?你要告谁枪毙?"

"他害我姑娘,我还不告?"

"哪里是害?"白洁迎着妈妈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是爱!你懂不懂?"

爱?白妈妈这下可真的不懂了。在家里,白洁一把手.妈妈二把手,一个弟弟还小,暂时还没排位。你说,这二把手还能把一把手怎么的?

白妈妈一脸茫然。一会儿,又委屈地、低声地呜咽起来。

赵常龙和彭进臣搓手顿脚,急成那热锅上的蚂蚁。伤风败俗,败坏学校名誉,一定要查,一查到底!

危岩被传到校长室,赵彭是要把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付于他。

危岩却冷静异常,望着赵彭,沉稳地说:"不用查了!"

赵彭看着他。

"是我!"

啊?!

彭进臣一拳砸下去,桌子都要捶烂。"你个杂种!"冲过去就要动手。赵常龙赶紧拉住:"老彭,老彭,冷静,冷静,想想我们的身份。"

彭进臣无奈地垂下头,冲危岩厉声地吼:"滚!"

彭进臣是个传统的正经人,他的恼怒是有道理的。首先,他是危岩和韩大秀的媒人,危岩这是打他的脸。农村里,打皮闹叛,惹得打架斗殴,死人发火,彭进臣见得多了,对这一切,他是一概地嗤之以鼻。至于老师侵犯学生,那更是天理不容!现在,严重的是,他一个堂堂的校长,学校出这等糗事,传出去,他彭大校长这张绛色的脸到社会上还怎么晃?更严重的,老师搞学生,肚子都搞大了,学校还不要起轩然大波?还有,更严重的,社革委那边,怎么交代?

危岩又回到老窝。过去,不待见韩大秀,不肯回家,总说忙忙忙,这回,他给勒令停职了。好在,还没有限制自由。

危婆子却不在家,她的一个姑娘解怀,要去帮着料理。韩大秀略感意外:"又不是星期六星期天,怎么得空?"

危岩神情黯然,又多少夹带些愧疚。"我回来,专门跟你说个事。"

韩大秀警觉起来,忙拿了目光去询问。

"......我跟一个学生,有毛毛了。"

"啊?"韩大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危岩忙上前去扶稳。

韩大秀的声音里就有了痛恨、苦楚、悲凉、无奈:"是不是什么洁?"

危岩把跟白洁的事约略叙述了一遍,并且也讲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将来可能的下场。

韩大秀伏到桌上,寸心如割,呜呜地痛哭起来。

你说这人的命哪,怎就这么苦啊!去年送粥米,看延秀那幸幸福福的一切,原本都是我韩大秀的啊!总说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最可宝贵的,可是你得到他的人,得不到他的心,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未必真的是八字命?婚也结了几年,正经事也没少做,观音娘娘怎就一点也不肯赏脸呢?可巧,跟那个小婆娘,才搞了两回,肚子就矗起来......想当初别个明明看不红,是自己设方设法去搞成,现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叫花子背不起--自讨的。这张脸,还哪么走得出世噢?那谢发高,那龚运城,还不要把脸皮都笑肿噢!

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哭,韩大秀哭得肚子直抽搐,那胸前更是不管体统地胡乱地抖。

危岩对韩大秀原本是冷落的多,热络的少;厌烦的多,体恤的少,现在,经由她这么挖心挖肝一痛哭,倒也良心发现,生出些怜惜和愧怍。说破大天,人家爱你追你没有错,且不说你家境寒碜让人心亏,且不说你母亲老迈要人体贴......

危岩就走上前,摸了大秀的头,惭惭地说:"大秀,是我对不住你,我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恩德。"”

这个话,明明就有个要分手的意思,大秀却没听出。她扬起头,眼睛红得像熟枣,喉咙里还阵阵发哽,却担心地问:"她是个么态度?会不会反咬一口?"

那个时候,发生了奸案,男方都要处分,处分的轻重,往往取决于女方的态度。女方好的,大包大揽,兴许屁事没有;女方拐的,通奸成强奸,那就要蹲监狱。咳,都什么时候了,韩大秀还记挂这个事,你说她那心,是不是跟危婆子说的一样,是金子做的?

危岩心里直叫苦:她怎就不开窍?顿了一会,只好直截了当地说:"不会!她是要绑定我!秀,就只好委屈你了。"

韩大秀立时就噤了门;抬头盯住危岩,不停地看;不停地看;忽然;那泪水就小河决口样滴下来,无声地流,无声地流......

可是,这个时候,两人万万都想不到,白洁竟然来了!

一见白洁,韩大秀怒火就冲到了万丈。原来,就是那洗衣服的小婆娘!想来一定是洗着洗着,洗得高了兴,发了邪,就绞到床上洗身子。可是,危岩却趋步上前,扶住她,让她坐。看到这一景,韩大秀的心就死了大半。白洁却不坐,来到韩大秀面前。韩大秀扬起手臂,却看到白洁也是要哭的样子,那巴掌,就重重地击在了自己的大胯上。

"大姐,我对不住你,可是我也没办法呀!你就骂我吧,打我吧!"就真的哭起来。

韩大秀心中的委屈和痛恨本来烧起冲天的大火,现在,白洁这么一哭,鬼使神差,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其实你真的不该来。路又远,你是害口的人,身分又重,累着自己不要紧,累着了......"韩大秀瞄了瞄白洁的小腹,实在说不下去,又伏到桌子上,呃呃连声地哭开去。

令韩大秀更加担忧的还在后面。就听白洁跟危岩说:"他们正在整材料,要批斗,你也许马上就要失去自由。还逼我控告你,哼,做梦!"

韩大秀两腿直哆嗦,心在嗓眼乱跳,再也坐不住,拔起脚来,笃笃笃地往外走。

危岩连忙问:"哪里去?"

韩大秀也不答话,转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白洁担心地问:"他们家人多势众,会不会......?"

危岩趁势在白洁的脸上摸了一把,微微一笑:"绝不会,她不是这种人。"

说话间,韩大秀就回来了,没进门就塌天塌地地号啕,尖厉凄惨的声音穿石裂岸,直刺心壁。白洁吓得一个激灵,要朝危岩怀里钻。危岩头皮一麻:"糟,出大事了!"一头拍拍白洁的后脊,抚慰她安神歇下,一头赶忙奔出,把韩大秀扶进屋,抻抻她的衣角,小心地问:"什么事?"

韩大秀一边痛号一边说:"延秀不在了。"

"不是我要离......是那个狐狸精,死活不松手,他哪么能脱身?"

批斗的准备还处于材料搜集的阶段。

周丛国送来一张纸条,皱巴巴的。彭进臣皱皱眉,看了一遍,问:"哪来的?"

周丛国说:"纸篓里捡的。"

彭进臣不屑地睃了他一眼。

周丛国还要表白:"这是白洁写的,烧成灰我也认得,夹在他的教本里。"

彭进臣就吼一句:"你要批斗白洁呀!"

周丛国噤若寒蝉。这个"实力派",别看在学生面前傲慢得什么似的,彭进臣打他个"白专",那都是分分钟的事。

彭进臣又说:"我需要的,是学生的检举、揭发。这样,周老师,你和杜老师把学生组织一下,号召他们写。"

"他们背着学生干,学生怎么知道呀?"周丛国说。

杨雄刚心里想:不背着学生干,未必还当着学生干?差点笑出来,赶紧忍住。

"一定的行为恶果,产生于一定的思想根源;而具有了一定的思想根源,他在日常生活中、工作中,就不可能无所表露,你就动员学生挖掘吧!"彭进臣见周_从国面有难色,就有点不耐烦,"实在挖不出事,就写批判稿吧,批思想,批作风。"

赵常龙在一边说:"我觉得最有力的,还是他自己的东西。"

杨雄刚眼睛一亮:"对,诗集!"

赵常龙对杨雄刚说:"好,你组织几个人,马上去搜查。"

杨雄刚兴奋地一挥手:"走!"杨雄刚心里一股气堵得慌:老子到今天,连根毛都没见到!狗日的,韩大秀不需说;连白洁含苞未开的,你也搞!杂种,桃花运你也太旺了!

冲开危岩的门,见危岩正襟危坐,杨雄刚那气就不打一处来,一把扒开,开始翻抽屉,可是,那绿色的硬面抄却不见踪影。

"诗集呢?"杨雄刚恼怒地问。

危岩还有点不屑:"烧了。"

杨雄刚冲过去,"叭"地一耳光:"狗日的,毁灭罪证!"

危岩凛然地质问:"凭什么打人?"就攘臂奋身,要冲向杨雄刚。杜睿周丛国几个人趋前一步,杨雄刚就胆壮气豪:"打的是坏人,打的是流氓犯!"

这边起获诗集,那边方溟急匆匆地赶到彭进臣的办公室,忧心忡忡地说:"彭校长,赵书记,他可是个好老师啊!"

彭进臣笑了一下:"老方啊,说你冬烘还不服。他犯下泼天大事,谁还敢保?谁还保得了?"

其实,对危岩,彭进臣除了愤怒,还有矛盾和痛苦。"实力派"他是见一个烦一个,但某些方面你还得倚重。"少壮派",根正苗红,政治上靠得住,可就他妈软皮邋遢撑不起裤裆,甚至像杨雄刚那样的小丑也不乏其人。现在好,危岩横空出世,他可以拿他打压"实力派",又可以拿他促动"少壮派",可是......

昨晚,韩尧金的电话过来,他原以为韩尧金要喊"刀下留人",殊不知,他是来井边扔石头的。

那天,韩大秀回娘家讲危岩的险境,讲得惊恐万状,叫韩尧金火急找彭校长,一定要往轻了发落。其实,危岩跟白洁的事,韩尧金早知端详,并且,综合各方面信息,他已经断然地推出:妹妹的婚姻已经死亡!他恨得牙根都发痒。说情?我呸!白眼狼,坐牢吧!

正缠磨间,突然,韩延秀的噩耗来了,这兄妹俩,还有龚运枝,一下就晕了头。

韩延秀这回身子特别沉重。上回,垮里的剪生婆一剪刀,咔嚓,大功告成。这第一次开怀都顺顺溜溜,二胎自当不在话下。谁想,临产的时候,小肚子竟挖肠挖肚地疼,比起头胎,痛过百倍;羊水也是胡乱地流。剪生婆一看不对,叫:"拐了,倒胎。"龚运城麻了爪子,两手直搓。他的姆妈直骂:"搓个鬼!还不送医院!"

从西湖沟到抓头沟,二三十里地,一辆稳不住神的手拖,一路的砖渣石子,任是好生生人也颠得够戗。好在龚运城、黄早娥他们一心地呵护。好容易到了医院,见了医生,龚运城的姆妈一膝跪下。

临进产房的时候,韩延秀拉着龚运城的手,死活不肯松开,那失神的眼睛,绝望地望着他,发青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运城,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啊......"还是黄早娥帮着护士把那他们掰开。龚运城还要跟进,叫护士一声喝住。

好容易等到医生出来,一廊子人呼啦啦围上去。医生冷冷地宣告:"小孩,保住了,龙凤胎;大人......保不住。"龚运城一下子晕死过去。

龚运城一醒来,顿时震天震地地哭号。又不由分说地奔过去,一面无情由地咆哮:"谁要你害死我的秀!谁要你害死我的秀!"一面挥拳踢腿,砸窗子,砸桌子,踢椅子,稀里哗啦,闹翻了天。

这一下惊动不小!院长气冲冲地跑过来,冲着龚运城吼:"谁害死你的......潇?谁害死你的潇?不是医生,你小孩都保不住!你怎么不早送来?是你害死你的潇!"

龚运城立时僵住,像只泄气的皮球,顿到地上,大声号啕:"秀啊,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龚运城的姆妈拉起儿的胳膊:"儿啊,这咱不是哭的时候,急着办事吧!"

依着风俗,死在外面,不能进屋,所以回家的第一桩就是搭灵棚。一应事体,都由龚运城的哥哥铺排,买东西的买东西,发丧的发丧,忙忙碌碌,屁火烟起。

韩延秀生性诚朴率直,为人本真,敬老慈幼,恭兄友弟,爱丈夫更是昏天黑地,这一来,就更加剧了家人的悲伤。

灵床一设定,一屋子人都围拢过去,嚎啕大哭。龚运城的姆妈一面拍打着簟子,一面呼天抢地地哀号:"我的儿啊你好苦的命哪!赤膊去呀赤膊来唷!......一苗茁茁壮啊,龙风又呈祥哦,你跟我龚家做贡献哕!儿奔生哪娘奔死啊,你跟我龚家做牺牲哕!我的儿啊你好狠的心哕,撇下你的人哪打光棍哕,撇下你的儿啊受酸辛哕!我的儿啊你好狠心哕,你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哪,你的儿啊一岁不满桩子不稳崴崴跶跶你叫他披麻戴孝好寒心哪--"哭到最是伤心之处,句子太长,一口气上不来,连声咳嗽,眩在那儿。邻里们赶紧捶背,拍胸,掐人中,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陆续有吊丧的亲戚来到。新到的亲戚精力畅旺,高门大嗓去哭号;家里人陪吊,重勾起伤心,又一体哀号。龚运城亲戚又多,一拨又一拨,龚运城的姆妈早哭得嘶声哑闭。

正哭闹间,呼呼啦啦,又一彪人马杀到,男的女的一大帮。女的围到榻前,嘶声痛哭。男的冲进堂屋,抹神龛,掀神柜,踢凳子,砸玻璃,乒里乓郎闹成一锅粥。龚运城的族人只能干瞪眼,有识见的也只好低声下气,转弯圈和。

韩尧垚二十郎当,正是血气方刚,气盛难煞。砸过了堂屋,又冲到榻前,朝屋里韩氏兄弟们喊:"来,把姐姐抬进去,供到他屋的神柜上!"

这个时候,只见龚运枝跨上前,劈脸就是一嘴巴,狠狠地骂:"半吊子!砸砸砸,闹闹闹,也差不多些!不作死鬼看,还不作外甥看?三个血泡子在,你亲戚就能断?"

旁人赶紧趁势解劝,扶神柜,挂神龛,扶凳子,扫玻渣,收拾停当。

打砸的时候,龚运城局外人一般,只守着他的延秀哭。女眷围拢来,他就给挤开;女眷们哭累了,哭够了,他又坐拢来,一会儿捶头,一会儿捶胸,嘴里不断地号:"秀啊,实指望白头到老--我害了你!我害了你!"嘴巴呲得像碗口,声音穸得像牯牛,泪歇在脸上也不管,眼睛只守着韩延秀,痴痴的,像个傻瓜。

韩大秀一直守在边上,心里绞绞地疼。"要是他有他一半好,我也算到了福地。妹妹你值啊!"想着,辛酸又一阵涌上,实在憋忍不住,又扑过去,揭开延秀脸上的钱纸,把那脸巴、嘴巴、鼻子、眼睛一劲地亲,嘴里就哭诉连连:"妹子啊,总说你命好八字好,福相旺,不像姐姐,把人轻视,受穷受累,受苦受气......"

黄早娥一惊:这都哭的什么?

唐翠香赶紧过去,一把抱开。唐翠香哭过头一阵,眼雨早就干净,所以头脑清醒,就直劝:"这是别人家的丧事,你来哭自个,不怕旁人道论?"

恰恰这个时候,韩延秀的大儿子要妈妈。黄早娥抱过来。小家伙见妈妈静静地躺在簟子上,一声不张,一动不动,脸上还盖着个黄本本,心里已是惊恐,又见大人们在那里大放悲声,再也憋不住,就奶声奶气,人云亦云地大哭起来。

韩大秀的心里又是一疼。

危婆子坐个小板凳剥豆子,一只螬子吊着个屁股从房梁上欢欢势势地扯上扯下,终于,还是坠了下来。危婆子一喜,心说:"蟢子当面掉,定有喜事到。"是啊是啊,大姑娘的儿子去当兵,品貌又好,文章又高,来年还不别把手枪回来?二姑娘又添了个学生,坛子也有了,学生也有了,家势好,人丁旺,自己搁婆屋里地位又抬高......想到这些,危婆子心里头就滋儿滋儿乐个不住。忽然,一双小腿竖在了面前。一抬头,是大秀,正凄凄惶惶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危婆子吃了一惊,疑疑狐狐地问:"秀,有心事?"

韩大秀眼泪就滚下来:"我的姆妈死得早,我就把你当亲娘,做了婆婆也一样。你也把我当姑娘,这份恩,这份情,叫我哪么舍得了?"

危婆子幌了眼,赶紧催问情由。

韩大秀咬了咬嘴唇,哽咽起来:"我要离了。"

危婆子一叠声地问:"为哪样,为哪样?"

韩大秀这就把危岩和白洁的事学了一遍。

危婆子吃惊不小,就不免将危岩"屙血"、"刨土"地一顿臭骂,自然也捎带着给了白洁"妖精""狐狸"一通夸奖,然后就定定地表示:不许他胡来,不许他见好爱好,抛弃发妻,做那个千古唾骂的陈世美。

韩大秀就说:"不是他要离,是我要离。"

危婆子一下子歪下去,差不多像下跪的样子,老泪纵横:"你就不能谅过他一次?下回不敢了,下回坚决不敢了。"

韩大秀赶紧扶起,悲痛欲绝地说:"不是我要离......是那个狐狸精,死活不松手,他哪么能脱身?他要脱身,狐狸精脸一翻,他就要判刑,就要坐牢......"

危婆子只叫得苦:"这才怎得了哦,这才怎得了哦!"

韩大秀擦了把眼泪,无限地哀叹:"都是命哪!都怨我,都怨我!我的手板有重茧,趺背有牛屎;他的心里有志气,肚子里有文章,他跟我,本来不是一路人哪!"

韩延秀的双胞胎儿女接回了家。

就像当初龚运城到韩家穿梭外交一样,现在反过来,韩大秀开始了到龚家的穿梭外交。一看到韩延秀三个可怜巴巴的小儿女,韩大秀就禁不住泪雨潸潸,哭她的妹子,哭她的姨侄,也哭她自己。

龚运城一个粗手粗脚的光棍汉,带三个小不丁点的儿女,那日脚哪么过?虽说龚家的人多,龚运城的姆妈嘹亮,但一些个具体而微的事儿,哪里就点点过净?韩大秀每次一到,就忙七忙八,脚手不停,累得个腰酸臂胀。龚运城劝她歇着,她却总是长叹一声:"唉,三个娃儿,交给谁我放心啊?"

龚运城这个二百五,只知道朝她憨憨地苦笑,憋在肚子里闷闷地感激。

黄早娥心里也直夸赞:"这人心思太好了!不过,好得也有点过分了。"

龚运城的姆妈却在筹划:三个娃儿,只有交给她最安妥。只是,得转出入来说说。欸,还用谁,龚运枝不是现摆着吗?

可是,用得着吗?他们原本是天造地设的。

"运城,还记得当年到我家的事吗?"

"记得啊!"

"那还想不想啊?"

"想啊!可是,我就怕对不住我的......延秀。"龚运城说罢就要放声大哭。

韩大秀赶紧捂住,一面酸酸地说:"这世上的女人,准,还能亲得过我跟延秀啊?"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龚运城就势抱住,那手,就去她后背轻轻地抚摸,两个紧紧抱住的人儿低低地哭做一团。

晚上,两人来到延秀的坟上,摆上香,烧上纸,作揖,默祷。然后,韩大秀一膝跪下,嚎啕大哭:"妹子啊,对不住,姐要占你的位子了。"哭罢,就把自己板到地上,差不多昏死过去。

杜睿、周丛国组织学生搞揭批,二(6)班就炸开了锅。白洁原是大家的想望,现在班主任因利乘便,独占花魁,叫大家着实不好想啊!想不到那么正气的一个老师,背地里竟做成这种糗事!冀寅勇也是蛮闹心:迷惑,气愤,实在说,还有那么一丝醋味;说白洁你不是蛮理智的么,怎么搞的,就这样好自为之啊?危老师啊危老师,你怎么......但看杜睿周丛国把危老师说成流氓、罪犯,他心里也不愿接受。

这几天,大同湖社革委的状纸堆成了山。韩尧金的,杨雄刚的,大同中学"实力派"的、"少壮派"的......言词之犀利,情绪之激愤,足以让唾沫汇成海,叫危岩陷入到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韩尧金的控告信更是痛切,必欲置危岩于死地,字里行间还隐隐地透着狠劲:你社革委要是放了水.你社革委也没捅破天,上头还有县革委、省革委......这下,大同湖社革委想压也压不住,何况它根本就不想压。

民指部十几个民兵,荷枪实弹,直接闯进学校里抓人。不一会,危岩五花大绑,像捆了个粽子,给民兵拖了往外走。

"快来人哪!抓人了!"不知是谁一声尖叫,顿时,扑腾扑腾,轰隆轰隆,学生像潮水样地涌过来。高二(1)班的占宏斌,一边借机朝女生身上擦,一边幸灾乐祸地直哕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那天,刚好龚运城和韩大秀来公社扯证明。远远地,韩大秀望着危岩,神情有点发痴。龚运城轻轻地问:"秀,你,不恨他吗?"韩大秀轻轻地摇摇头,眼睛里渐渐漫出一层湿湿的泪光,声音有点发颤:"我,害了他。"就不由地往龚运城身上靠。龚运城紧紧地攀住她的臂膀,感觉到她的身子有点发抖,就紧紧地箍住,一边叹息:"人啊,还是要摸着壁根走,不好犯事啊!"

韩大秀的婚事,是否触动你心灵最深处?快把这篇故事分享给您的亲人朋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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