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4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时隔多年,我依旧常在梦中身不由己回到那一天,不断重温让我在未来的日日夜夜中刻骨铭心的每一个镜头。
天气特别热,穿好防护服后已是一头一身的汗。出车前,大家嘻嘻哈哈争分夺秒地转发具有鲜明非典特色的短信玩,气氛轻松愉悦得好似我们即将去做的根本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儿,而是踏青郊游一般。
戴阳一脸甜蜜,今天是她的生日,每天一天的工作开始之前她男朋友都要和她通一阵电话嘱咐这儿嘱咐那儿,今天早上尤其长,边上车还边卿卿我我个没完没了。看着她娇羞的小女儿模样,想想自己,心里一阵感慨:这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快到人民广场的时候,内心没来由地觉得烦躁不安,正在这时,下腹突然一动,仿佛被什么从内里重重击了一拳,胎动?心中顿时升起一阵柔柔的喜悦,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胎动,可我万没料到这居然也是最后一次。
在我们右前方,一辆蓝色的小轿车忽以极快的速度斜刺里疾冲过来,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尖叫,我呆怔住,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在视线中像张开巨口的魔鬼狞笑着扑来,刹那的惊惧在未来的每一个深夜像慢镜头般不断在梦中回放,转眼间,到处都是血,戴阳趴在我身上,白色的防护服上开满了艳红的罂粟,她的笑容从此定格在二十二岁生日那天的清晨,伴随着那声轰然巨响,陷入了永恒的沉默。
我像个傻子似的被人从扭曲的车厢内拖出,川流不息的人影在眼前出现又消失,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所有的影像只停留在视网膜上,而那条链接至大脑的通路仿佛被切断了。我执着地让思维停留在车祸发生前的一刻,似乎只要我不去正视,时间就可以停滞,一切都不曾发生。戴阳没有死,我的下腹没有撕裂般地疼痛,甚至刘胖子没有离开我,我根本不认识王子渊!
多想能够回到生命的起点,多想能够重新开始自己的一生,如果可以,我是不是会不再那么任性地肆意妄为?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不闹着去做什么公主,那么,这一切是否都不会发生?
人的心痛到极处就不会再觉得痛,一无所有就不会再害怕失去,恍惚中,我仿佛置身于世界的尽头,周遭遍布痛苦无助的嚎哭,白色的灵幡铺天盖地,这一生,从没有任何时候像如今这般频繁与无常相遇。
我仿佛陷入无边的沼泽,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脱灭顶的结局。生为何?死为何?难道上天赐予我生命便是为了让我体会这无涯的苦痛?
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腹中那可爱的小生命向母亲发出的第一声呼唤,还没来得及回应他告诉他的妈妈多么爱他多么渴望他的到来,还没来得及给他讲早就准备好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儿》、《小王子》……
虽然这些故事里,每一篇都有死神的影子,生与死、开始与结束、盛放与凋零都是生命固有的元素,可是,我的孩子还没有体验过生呀!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模样!
我无视耳边的所有呼唤,渴望能永远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出来,我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质疑,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未来,只觉找不到生存的理由。
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六天,第七天我起来去参加戴阳的葬礼。因为sars的缘故,戴阳的葬礼很简洁,她安详地躺在棺椁里,像是睡着了,美丽而且圣洁。我在她的馆前跪下,郑重而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我说:“戴阳,谢谢你救了我,从此以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命。”起身后,我对院长说我要去那个sars病人集中的医院。
再以后的时间在记忆里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日复一日的忙碌中我像一架不知疲倦不再恐惧生死的机器,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曾经历的一切。我不再是那个只考虑自己感受的刘墨黎,戴阳的灵魂附着在我身上,我不想不愿再看到听到任何缘于痛苦的哭泣,不管是谁。
出乎意料的是,由于我在sars事件中的优秀表现,被减刑提前结束刑期,我不用再回看守所了,我自由了!
然,这个消息并未带给我太多惊喜,如果可以换回我的孩子换回戴阳鲜活的笑靥换回sars中失去的那些生命,我宁可服刑,服再多的刑也心甘情愿。
可是,生命中没有如果,人生是有去无回的单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