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策策哭了。她再也克制不住忍了10 年的泪水。泪水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流淌在她苍白的鹅蛋脸上,像冲破了河堤的河滩水,肆意奔流,怎么也止不住。说起来,艾策策泪水奔腾的这个闸口,是被顾章霖所长办理退休报账清单盖章子拉开的。
顾章霖所长60 岁一过,就很积极地开始办理退休手续。研究所新女所长侯宇从海外归来,是顾章霖培养的接班人,对老所长很尊敬,也很客气,几次挽留老所长真的不要急着走。侯宇睁着清澈的小杏核眼睛反复真诚地说,顾所长,您再帮帮我。您再散发些余热。可是顾章霖所长不愿意,只说,侯宇你别太客气。我不能把你对我的客气当成福气,影响你想开展的新工作。于是,顾章霖所长的退休手续,在他自己的努力下开始迅速办理。他脚步轻快地两步一个台阶楼上楼下地跑着手续,一个一个处室盖章,和大家依依惜别。
艾策策是财务科副科长,顾章霖老所长办手续就要来财务科清账,同时将工资转移到老干职工离退办公室。顾章霖所长的财务账目很清楚很干净,手续办理得很快,财务科盖个章子就结束了。顾章霖所长清癯的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拿着单子兴高采烈出门而去,艾策策的泪水滴滴答答开始喷泻。
下班铃声一响,大家都走出办公大楼。艾策策擦擦止不住的眼泪,红着眼睛,走到花园里在石凳子上坐下来,继续哭泣……
艾策策从21 岁见到科技音像资料所的顾章霖所长就注定了要一生独居孤处了。她说她喜欢这样,喜欢同事口中流传的这位南方籍儒雅心仪的男人。传说,顾章霖所长他会为了夫人每天早上端水洗漱做丰富有营养的早餐,为夫人裙子上掉了一粒纽扣骑车子跑遍整个古城的小巷城隍庙细碎摊点,为了晚上看电视夫人吃的一口水果造型,精细操作像将一枚艺术品喂到夫人的口中。周末,他们夫妇不是去郊外照相,就是去高级宾馆茶社喝咖啡喝茶……这些当然艾策策享受不到。她更喜欢自信的顾章霖所长全权任你性格释然,自由自在地作为,很安逸、很舒服、很慈爱地,永远笑眯眯地欣赏你的一切。父亲虽然已经去世,但最起码,这位慈爱的顾章霖所长还活在身边。
艾策策从小学到高中一贯都是班上名列前茅的好学生。她是同学们公认最应该上大学的人。高中毕业,所有同学都只有一条路,到农村去,到广阔的天地里去下乡炼红心,大有作为,当知识青年。下乡两年后,1977 年是个上大学的好机会,可父亲偏偏就在高考前一天遭遇车祸去世。母亲还是强忍悲伤劝策策第二天一定要去参加高考。但是,艾策策坚持不去。她说,我考试就是要考给爸爸看的。他去世了,我上不上大学也就那么一回事儿。我要快快地工作,来补贴你的生活和家用。
这年春节,艾策策因为帮助大队算账分红晚走,插队的宝鸡深山被大风雪封了路,她只能在农村巴渝公社小坝村的炕头上由村里的大队老书记马安泰陪着聊天,过大年三十。马书记多是聊着当海军的事情,很怀念他的战友们。聊着聊着,艾策策就看着油灯捻子上砰烟的火花睡着了。再醒来,老马书记正满脸沧桑田,戴着老花镜,眯着昏花的眼睛,在昏黄的油灯下面一针一线地补着她那床被头上脱线的长毛巾。策策感觉老书记马安泰此刻慈爱得就像她的爸爸。艾策策翻身扑了一下,就蛇一样卷趴在马安泰老书记的腿上,用细细软软的胳膊紧紧环抱老书记料峭嶙峋的肩膀。不料,老书记马安泰怔了一下,马上一抖推开她厉声呵斥道:“娃娃呀,这可万万使不得!丧德要遭报应的,子孙后代不得安生呢!”老书记马安泰这句话就像千斤铁锤,一下子砸得艾策策眼冒金星,万分羞愧,想钻地缝。老书记披衣下炕,拉门而去,卷走一屋的热气。撩开门帘子,看见大队会计和几个人从磨捻盘子上跳下来,迅速随着老书记一行出了院门。艾策策感觉自己在农村立马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因为老书记马安泰和队委会一竿子人都会以为自己是个城里最轻浮的浪荡女。
但是很奇怪, 不久, 艾策策就在村选举中入了党。申请是下乡时知青全体共青团员集体写了上交的,全村老少都为她举手。她被吸收为村委会成员大队委的知青代表委员,成为小队里大队里公社里榜上有名的优秀知识青年。还频频繁繁地到宝鸡市上、省里去开交流会,十里八乡到处都在宣传表彰她们小队知青组的先进事迹。艾策策在首批招工中,非常顺利地来到省级科研所事业单位机关当上财务室出纳员。从心里,艾策策非常感激老书记,但是,临到走了,她又都不愿意到老书记面前去,当面表示个感激。
再见!永远。
策策永远再也不想回来。说到底,从炕头遭受的一抖一推,艾策策到离开巴渝公社小坝村,一直是远远地用余光张望着老书记马安泰的。她嘴上没说话,不等于心里没有人。策策远远回头向群山中越来越小的小村庄频频挥手地告别,眼里只有泪水模糊中永远敬重的老书记马安泰。那个身影,黑黑的,细细廋廋,肩膀披着棉袄,手里摇着黑黢黢荡漾着汗渍油污的铜嘴烟袋锅……变成小蚂蚁般的人影。
在新单位上班的第一天,科技音像资料所顾章霖所长抱着一缸在细水草小假山小白石子铺底中穿梭游蹿的热带孔雀观赏鱼,放在全所人群来往报销的柜台上面。
鲜艳的小鱼儿, 它们是那么的鲜艳活泼, 红红黄黄, 黑黑白白, 蓝蓝绿绿, 金银闪亮。科技音像资料所顾章霖所长满面春风地居然用英语对她说话:“Hello!Good morning !你好啊?早上好!welcome to your arrival,谢谢你的到来!”
接着对他用缓缓慢慢儒雅的南方口音介绍说:“这缸鱼叫孔雀尾。也叫彩虹鱼、百万鱼、库比鱼,是一种常见的热带观赏鱼,很好养,有十个品种。这里我给你放的是礼服孔雀和金银孔雀两种,因为它们颜色纯粹,纯度高。”
艾策策抬起头笑了。也回答道,顾所长您好!
再看看小鱼儿们,真的都是一水儿的体形修长,色彩斑斓,像穿着晚礼服的英国贵妇美人一样,雍容华贵。
策策心想,去大学又怎么样?有人会如此礼貌地问候我吗?会有这样一缸鲜活美丽的小鱼儿和如此有文化的新生活在迎接你?还要谢谢你的到来吗?!
进大学,只会面对一校园同一色戴着眼镜的瓷壶呆子,和喋喋不休讲不明白课的老师们,永远奔着各种考试而去,去寻找考试背诵记忆的窍门。即使100 分,也就是训练出一些坚强的记忆规律,那又有啥意思?哪里有如此实实在在的新生活美妙?!新的单位,科学单位,这里所有的人,男女老少,彬彬有礼。讲英语,讲科学,懂文化。大学里,清一水儿的虚科学,虚文化,虚书本,虚文章,虚来虚去,纸上谈兵。还没有工资收入!光要花钱、花钱、花钱,没有意思。
艾策策把办公室布置成自己女性味道儿十足的空间。自父亲去世,在农村那个巴渝公社小坝村有大队老书记马安泰的关照,在科研单位机关随着科技音像资料所顾章霖所长的出现,艾策策失控的心开始安宁。她总是把工作做到最好,要让对她有着满满父爱的顾章霖所长放心。好像以前从小到大她一切都要做给爸爸看一样。过去父亲天天坐着看她的沙发被搬来放在她工作台的后面,报销柜台上的金鱼缸旁边,她选择供着迎春、绿萝和耐旱的球球长剑多肉类植物,春夏秋冬郁郁葱葱盛开怒放。每到周末或假期,妖艳的热带鱼孔雀们,很是色泽咤眼,趁着安静,扑里扑通,丁口兴旺,子子孙孙没穷尽,家族日益繁衍发达。财务室的气象变得女性气息十足,生机勃勃,青春盎然。
21 岁的艾策策,笑意自然地流淌在花瓣一样滋润饱满的嘴唇上,唇纹深厚,丰富细致。单位研究所报销者借款者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乐意来到会计室里滞留,多坐一会儿。他们有许多话题,时尚流行,社会传闻,家长里短等等,但话题最终就是艾策策的对象云云了。养眼的,享受的,刺探的,拉线的,自己也想偷嘴解馋的……把艾策策心境搞得冷冷热热,好好坏坏,有时还很绝望,败兴索然,孤独无趣。
每个女孩自幼都有未来对象的迷梦。可艾策策的女孩迷梦与道听途说的一些与顾章霖所长家室的流言有关。人们说,顾章霖所长和他那在古城著名医院当外科大夫的老婆都是福建人。自小青梅竹马,同在外国教会学堂长大,说着一口流利的纯正英语。后来又一起考上同一所上海的大学,育有一儿一女,都出国了。
艾策策的女孩梦想,就是能和年轻时顾章霖所长这样有知识的丈夫在家里用英语对话。晚上有红红的烛光晚餐,夫妻两人一起在厨房做着黄油煎得金黄的比目鱼宽片衬着生菜淋蚝油,用叉卷吃着西红柿豆腐丁空心面条,喝着时令的水果汁红酒,听他拉一曲小提琴,或者弹钢琴用美声唱歌剧《卡门》片段“爱情像一只自由的小鸟……”,然后抱起沙发上的她去卫生间洒满花瓣儿的浴缸里双人浴,在渐渐一点一点变暗的调节灯光下,任他在她的额头上亲吻,喃喃细语,亲爱的……清早起来,你不用下床就可以在松软的大床上架条细桌,由顾章霖细心照顾洗漱用餐。一盅咖啡用过,一口清水漱毕,转移梳妆台描眉画眼点朱唇。穿着丝绸的睡衣裙,伸个懒腰,拉开窗帘看看天气,再钻进衣帽间鞋柜前上下左右熟练搭配出行装束。一辆鲜红的24 永久牌自行车已经用金鸡蜡油抛光擦得锃亮,她回眸招手,飞身上车,就翩翩汇合在大门外法国梧桐树下上班人群的柏油大道上。头,扬着,脖子竖着,腰肢扭着飞驰而去,过往人流都在回头看她……而她是个经得起前后左右参观的自信美少女。
最最让人难忘的事儿,就是顾章霖所长去公安城内区东门派出所出示单位证明把她取保领回单位。就因为艾策策参与了一次集体跳贴面舞,彻夜喝酒,酩酊大醉,被人举报严打进了派出所。那次很严重,如果单位不证明你的清白,就会判重刑。
艾策策记得,顾章霖所长来签字时,东门派出所民警用很严肃的口气对顾章霖所长说,你们单位这个小女孩儿可是有同性恋案底的。我们过去在审查中,有个女孩子承认是她的阳伴儿。你们要严加管理管教!
可是一路自行车带她回来的路上,顾章霖所长只字未问,以后在单位也再没有对人讲起此事。以后,连艾策策自己都恍惚觉得,自己可能根本就没有进过派出所。
别人都说她漂亮,漂亮得都不知道该嫁个什么样男人才能安生。可是艾策策自己知道,要嫁就嫁给爸爸、老村书记、顾章霖所长他们这样只为你做而嘴上不说的人。如果这类人没有,索性就任性一把,让岁月日夜经年地将自己随风流淌飘逝而去算了。
漂亮的艾策策从21 岁到31 岁,就一直这样做梦。在梦中酿酒,自斟自饮,屡梦屡醉地不能够清醒。别人上完了本科、研究生、甚至是博士生的课程,她也修炼了一场虚幻的爱情课。说到底,顾章霖所长,毕竟是别人家的老公。年轻漂亮的艾策策只能天天看见顾章霖所长,真像是看见心里的黄连破胆,很苦很苦。但那时总还可以看见,而今后呢?艾策策想起,从今后就要再也看不见那个心仪的身影了,那我可怎么活?泪水,带着年轻人对生活手足无措无奈的紧张和慌神,恣意流淌。
这时候, 顾章霖所长办完所有的退休手续,走出办公大楼,走进鲜花盛开的花园,走向家属群楼回家的方向。忽然就遇见了在石椅子上哭得死去活来伤心欲绝的艾策策。出什么事了?音像资料所的顾章霖所长过去用双手摇摇艾策策肩膀。连连问她,你出什么事了?这么伤心?
没想到艾策策就死死抓住顾章霖的衣服,重重扑在他的怀里,把10 年的悲痛都倒豆子般地倾诉了出来。艾策策趴在顾章霖所长的肩头抽抽凄凄地哽咽道:“我已经默默在心里想了你10 年!你要退休,走了,那我可怎么活?我真想和你一起走,一起退休,和你一起去天涯海角,陪你白头到老!”
这真是一个惊天秘密!顾章霖所长也是从第一眼就喜欢这个灵光机智的小女孩儿。特别是她记账的阿拉伯数字写得清秀隽永,很舒服,很好看。这个年代,能写出好字的人不少,能写出好看的阿拉伯数字的人并不多。
她,小小的,巧巧的,乖乖的。从一进办公室就一手抹布一手扫帚,每天把花儿饲养得万紫千红,芬芳淡雅。把个鱼缸清理得水明食饱,让“孔雀”金鱼后代子孙成群,一代更比一代强。对于报账人的啰里啰唆,她也很有耐心。每张整齐划一,每月账目清晰,每年账本成册,清清爽爽,一目了然。
到了春节联欢晚会,这个公认漂亮的小女孩儿会一直看着他哀情歌唱流行曲《潇洒走一回》:——“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一会儿又对着他深情款款地唱着电视剧红楼梦里的插曲《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啊……啊……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啊……啊……”
然后就是群体跳舞。她会主动跑过来拉起他,一夜只和他跳舞,谁请也不去。跳华尔兹快三、慢四,跳探戈……跳舞时是陶醉的,他们就像在大海里同舟共济的船儿,起起伏伏。要是跳起恰恰恰、桑巴、伦巴,她就像一团奔放狂野的吉卜赛女郎,一团爆发绽放的烈火在你身边上下左右地蹦蹦跳跳,熊熊燃烧。
平时,顾章霖私下里听人们议论,都说看着这个小姑娘的桃花眼,弯似月牙,略带媚态,好像总是在对人默默含笑在勾魂。顾章霖所长为了防止瓜田李下,就不太直视艾策策。现在近距离地看她哭诉起来,花瓣样饱满的唇纹滋润、丰富、细致,真像那传说中的眼神迷人勾魂,又像春风带雨盈满着露珠的一枝梨花,涣散似醉,楚楚可怜。这一刻,现在,顾章霖他全都明白了。这是一种埋藏在心底的真爱,这个爱,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在自己的肩头上爆发,哭泣,喷泻……
你说一个人,刚刚退休,心里也有不甘,还有许多遗憾,忽然间就有一个青春还未释怀非常内秀的小美女对你敞开胸怀说:“我已经默默在心里想了你10 年!你要退休,走了,我可怎么活?我真想和你一起走,一起退休,和你一起去天涯海角,陪你白头到老!”
这是一份如此珍贵的退休礼物。你接不接?当你到老了,头发白了,你是否还有勇气,面对爱的潮水浪头,迎上去,从头再来?
爱,不容易。接住爱,更难。这让刚刚60岁花甲的老男人顾章霖非常感动,也让老男人顾章霖下定了一个决心。
顾章霖所长忽然冷静平和地对艾策策定定地说,你,千万别哭了。我去去马上就回来。新所长侯宇还在她的办公室接传真。我这就去给侯所长说,我愿意回来音像室工作。我愿意为单位再散发些余热。我还会,我还会好好安排好以后家里的生活。我一定要娶你回家!
顾章霖一回家就说,我要娶艾策策回家。尤茶她还是没有忍住就叫起来了。娶她?艾策策?那个小出纳?这是怎么一回事的呀?老公!你一直对我说,我若安好,就是晴天吗?顾章霖所长的太太尤茶,古城最大医院的著名皮肤科医生太太非常惊讶。她甩甩曾经已经花白的短发,瞪足了清澈的杏核眼任意张合着小樱桃嘴嘟囔撒娇。
老公顾章霖就给青梅竹马的老伴儿尤茶医生讲了事情的前前后后。顾章霖的太太尤茶惊讶归惊讶,当然还是很敬佩自己的老公。
她说,啊呀!你这么老在单位还这么有魅力吗?那我怎么办啊?你不是说,30 岁以前随便我离去,50 岁以后再让我离去就会下场很悲惨的吗?你不会这样去做的。不道德。尤茶医生她说话的语气里不是讽刺,是真心赞赏丈夫,为自己的今后真心焦虑。
老顾章霖搓搓手低下满头白发的头说:“是的呀,我也没想到唉。”
顾章霖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那么崇拜林徽因。他们在一起还有另一句话:“人若精彩,天自安排;心若盛开,蝴蝶飞来。”
太太尤茶又说,离婚不可以的。我心里不清爽啊。咱们在国外的儿女心里也会不舒服的呀。
老顾章霖想想说,恩,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