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电工人韩路,山东籍贯,家住在西安东郊纺织城地区,父母都是纺织工人。那一带人盛行喜好讲河南话。高大威猛,沉默寡言,苦不堪言的生活折磨得他少年老成,年龄不到30 岁,但是看上去仿佛快要40 岁了。来去无声的韩路,也说一两句很干崩的山东话,间或也说几句河南话,就是不会说普通话。
在艾策策单身的工作场景里,所有未婚已婚年轻中年壮年的男人对她人前人后都有些许言语动作大大小小的挑逗侵略进攻。只有这位水电工韩路,从来都是只为工作而来,一来就是埋头工作。连看都不看艾策策一眼,仿佛天仙般的艾策策根本就不存在。你给他倒冬天的开水,递夏天的汽水,你给他放在眼前,他完成工作走了,开水汽水它们依然还在那里原封未动。问上几句话,一会儿像山东快书,一会儿像在讲豫剧《朝阳沟》。让人忍俊不禁,光想笑。听人讲,韩路也是个离婚的人。艾策策就问,具体为什么?没有人说得清楚,可能是知道了也不忍说知道。
这一天,办公室暖气片漏水。艾艾一个电话,后勤科就把韩路派来了。艾策策感觉这个不说话不看她的男人心里怎么会没有她?就像她自己,十年不看不说,心里也还有顾章霖的。甚至在农村告别,你不说不再看老书记马安泰,艾策策相信,在他心里、她自己心里,也是有对方的。
上高山难,下坡却很容易。艾艾决定用自己的经验单刀直入。她从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的离婚证,款款走到正蹲在暖气片前的大汉韩路跟前,很干脆直白地说,韩路,咱们俩结婚吧?
韩路很吃惊很吃惊地抬起头看。但是,他并没有慌张,也没有反对,只用河南话说了一句,讷那嫩(你)跟着我,是来要饭咧?还是喝西北风咧?
策策说都行啊!我32 岁,你29 岁,女大三,合适!这是我的离婚证,你看看吧。
韩路说,你拿着我来看,当心污黑了这要保存一辈子的好东西。
于是,韩路还真得认认真真地扫了一眼离婚证上的男人,第一次露出憨厚的笑脸,仰头看看策策说,我也有这么个证儿,那——咱们都再换换颜色儿?你不是玩咧吧?这事儿真能成?
能成滴很呢!策策很坚定地收了离婚证说,明天你拿上你的离婚证,咱们去民政上领个新的,红颜色的。
韩路站起来说,不诓我?那中!明天我骑车子来接你。
后勤科长看到韩路和艾策策的结婚证,吃惊归吃惊,但想想都是本单位双职工,大龄青年也不容易,就请示新所长侯宇。侯宇沉吟了一会儿,就签了字说,这样也很好!后勤科就破例给这对大龄男女分了个一室一厅的母子单元房,在一号楼一单元的一层东户。
再婚,没有大仪式。他们请过顾章霖所长夫妇,但是他们没有来。来的都是科研所机关单位几位同事和新邻居们热闹一下就回家了。
正是夏天,一层楼下窗外的树木花园虫草水塘,滋生着蚊子苍蝇还有老鼠。加上韩路是个工人大老粗,本身就不太讲究卫生,再喝点酒儿,把媳妇儿空手娶回家,太高兴了!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回到家就困极。稀软的人放在床上,倒头就呼呼大睡,只剩下孤孤独独的艾策策和汗臭脚臭体味臭酒臭……
越睡不着,蚊子就越叫得响。艾策策又趴在枕头上流下了眼泪。她感觉这次结婚,是自己彻底孤立了自己。许多婚姻看似结婚成了家,不如说是领个证与世界彻底隔绝。婚姻就像一把利剑,斩断了一切世俗的眼光,让艾策策独立去面对简单的生活。
在沉闷的日子里,艾策策才知道了韩路25岁离婚的真正原因。说起来,韩路就根本没有结过婚。韩路是家中老大,当工人的父母膝下还有五六个弟弟妹妹。女方家也是附近一个纺织工厂住的近邻街坊家的穷孩子。因为韩路高大威猛,沉默寡言,对弟弟妹妹爱护,女方家就来提亲。有女人爱儿子,韩家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在议论结婚这件事的过程中,女方不断索要彩礼家具,韩家一直为了儿子隐忍将就。在迎亲的那天路上,女方家认为这是最后一次索要钱财的机会,就把新娘子停放在半路上,放出话说,不拿出300 元钱,新娘子就不过去了。韩路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他一把脱下西装说,甭过来了!这个新娘子我不要了!时间一点点过去,到了太阳西下,这场婚姻就真的僵了,散了。那时候,300 元可以摆15 桌饭,可以做一套很齐整的新家具。韩路想,难道我结婚要弟弟妹妹喝西北风吗?我宁愿打光棍。三个月后,女方的认错也拗不过这头犟骡。俩人就好说好散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天上掉下来个艾策策,韩路从心里非常感激和爱这个冰雪聪明又漂亮的小天使洋太太。他全心全意要过好这个日子。但是,艾策策对他很冷淡。上街她从不挽着他的胳膊。
1985 年,西安世纪金花大酒店在城东落成,那是陕西省的第一家五星级涉外酒店。韩路就不明白,这个酒店与他家有什么关系?可是艾策策听说后就一定要去看看高级宾馆是什么样子。于是,夫妻俩骑着坐着自行车去了。艾策策花枝招展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坐在大堂的沙发上观西洋景。韩路则蹲在五星级大宾馆的对面墙根抽烟,一支又一支,等到太阳落下,艾策策才一步一回头地出了旋转大门。坐在自行车后面,艾策策喃喃地说,大宾馆,真好!宫殿,真好!
艾策策漂亮就喜欢照相。韩路就学习摄影技术,用个傻瓜机子把艾策策照的是出水芙蓉,牡丹花盛开,家里墙上玻璃板下面到处都是艾策策各种姿势的彩色照片……
做饭,艾策策只吃米饭,稀饭,做菜也很精细,两个辣椒一个鸡蛋,三骨朵菜花,五角钱绿豆芽,两块儿红烧兔肉和狗肉。或者半个洋葱切块,半个土豆切片,半个胡萝卜切丝,一根黄瓜拍片,半把小青菜,一根芹菜…… 韩路以为艾策策节约。艾策策说,不是!我就吃这么多。
艾策策爱穿好看的衣服。韩路在艾策策的指点下去外文书店买日本时尚书籍里的裁衣图纸,放大了在缝纫机上做。搞得外面的人都上门来定活儿了。为了生活,韩路可以日夜加班,25 元做一件呢子大衣或者西服。
儿子韩小树出生在策策33 岁那年。几年后,这个内向,孤僻,无言的孩子经常把策策为了熏屋子气味的檀香桂花玫瑰香全部折断成寸节,把策策喜爱的镂花洁白的台布桌布用剪刀剪成碎片条絮,把花瓶里的鲜花折成无头茎,把锅碗瓢盆里放上肮脏的树枝泥巴,还会把胳膊咬得出血。策策从来不说儿子,她感觉自己已经很对不起他,不想再让无辜的孩子更不幸。可是医生说,这孩子渴望母爱,希望得到母亲的注意。这让策策伤感,她对丈夫最初选择的感情注定一切。哀伤,只能在血液里伴随到老。
家里的早晨吃饭很简单,基本是街上解决。包子,油条,豆浆,鸡蛋。或者胡辣汤,油条,鸡蛋,馍饼夹菜。父子俩上街边一蹲,小桌子旁凑合,匆匆忙忙……艾策策拎着自己的早点,伴奏带似地催促他们俩“快点儿快点儿”……然后家人分道扬镳。韩路骑车子带着儿子去学校,艾策策蹬着高跟鞋步行去东门外的城墙公园广场上跳一会儿广场舞,再到单位坐下来慢慢吃早点,打扫卫生,喂鱼儿,浇花儿……
家里的电炉子上永远蹲着个黑黢黢粗糙的黑铸铁大砂锅,里面春夏秋冬不断炖着红烧兔子肉和红烧狗肉……科研所一直在用狗和兔子的脑子做着科学实验反应,后勤中心就负责处理这些脑子坏掉死掉的兔皮狗皮和兔肉狗肉。韩路人缘关系一向不错,科长副科长就都很关照他。韩路也一直是接到兔肉狗肉就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的,像个吃到了稀罕巧克力的孩子。韩路下了班总是欢天喜地,喜形于色拎着的肉团,回到家里,一边眉飞色舞地讲述,一边勤劳辛苦地洗涮,切切割割就甩进永远开着的电炉子上黑黢黢粗糙的黑铸铁大砂锅里,让房间很小的家里永远飘荡着一种荤腥的味道儿。
韩路这种占小便宜下三烂表情的喜悦和这种永远不变的荤腥味道儿,会让艾策策在内心痛苦不堪,厌恶不堪。她经常想起顾章霖家的紫砂小汽锅,它是那么秀气,那么清爽,那是他们家专门炖小母鸡块儿用的。汤,很清。味道儿,很鲜。老太太尤茶大姐总是眯起好看的杏核眼耐心认真地介绍说,老母鸡一定要用蒸馏水炖着好吃,小公鸡一定要红烧的方式烧起来好吃,这是科学。可是现在,韩路个大老粗,一年四季不分,公母老小不分地炖兔子炖狗肉,你根本都不用考证,感觉就肯定不科学! 一个家和一个家吃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其实说起来,只有十个拳头1234 的距离,1 肉2 主食3 水果4 蔬菜。你给韩路说么?他会说你矫情,装啥咧。肉夹馍,大碗捞面条,稀里呼噜喝着稀饭,边走边大口啃馒头。你说你也多吃点儿菜吧?他说,中,老伴儿,你给我炒盘干饼来!菜你吃。水果?给孩子吃!天天说,说起来就是费劲,实施起来,更是万水千山地难。
家里的夜晚说起来还算是热闹的。韩路有借不完的录像带,在打打杀杀,翻云覆雨,悬疑破案……儿子总是沉默寡言,坐在地毯上折纸鹤、五星豆、心结花、做作业……艾策策一直是一边塞着耳机听流行音乐,一边织着永远家里需要铺垫家人要穿的毛活儿……三个人,三条心路,条条都不能顺畅通达。
久而久之, 跳舞就跳出了心里话。三三四四的人就开始以各种理由约会艾策策。艾策策也想离开家去透透气。学历证的确压人,从副科长到科长位置,她就差了一个会计证和大学学历。在这个很绝望的时候,艾策策意外她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她初中很要好的女同学,向涛语。
向涛语,是个细细高高气质优雅的聪明女人。在市66 中学,各项绝优,体育很好。是学校板报组长和女篮队队长,每年田径比赛,她总是能拿几个冠军。板报用粉笔很会创新,大气,清秀,是全校老师同学焦点的焦点。1975 年高中毕业,下过乡,听说1978 年她考到了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十年体育记者,获了不少新闻奖,人脉了得。到了该结婚年龄,她想念起陕西著名的绥德汉,可口的胡辣汤、爽口的诸多凉皮儿、肉夹馍、酸汤饺子、羊肉串……小吃,忍不住就回到西安老家。结果真的找到一位绥德汉,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三岁上幼儿园,她与众多人角逐竞争,以第八名成绩,考上全国著名的《帅女》杂志社,当起拿大钱的民俗专栏编辑撰稿人。
据说,她在参加《帅女》考试中是女扮男装上位的。所以关于她的考试的段子很多。其中一说,有位笔名叫“小群大”的作家面试问她,听说你有体育采访经历。我想问你,为什么篮球排球足球这些大球项目比体操、射击、游泳、跳水项目看的人多,更热闹,更狂野?
向涛语说,这是集体和个体的关系。团队作战,难些。个人作战,相对容易。就像你的名字,从小到大是入群,入群后又要从大到小,是强调每个大群体中的每个人还要有所长,有所精,非常强,这个大群体,才能厉害。小群要讲究体积扩大,大群讲究个人精小,反反复复读来很有意味儿。
这让大作家小群大有些坐不住了。他的名字起来其实是个笑话。那时候他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残缺时代》,遭到社会热议,政局批评,祖国一片大好形势,怎么是残缺时代?他也被送到海边渔村去看大好形势,反省散心,重新体验生活。几位好朋友千里迢迢来看他,大家喝了一些酒,就庸俗地一边打牌一边挖坑瞎找原因,三找两不找就讲起笔名吉利不吉利的问题。小群大过去叫肖极懈。你肖极懈,消极些,怎么行呢!消极,还写残缺时代?这更不好。在我们中间,你老大!可在真老大面前你就算小了。这叫小群大,大群小的道理你要明白。你得好好换名字!脱胎换骨!
肖极懈说,那我就叫小群大。你还真别说,这个小群大的笔名从此给大作家肖极懈带来了好运。他后来的长篇小说作品基本奔民俗而去了。中国浩大深厚的民俗文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的《无色花馍馍》《民歌唱给喜妹子听》《约定丑秧歌》就一个跟头一个跟头地翻起身来……翻到今天,居然有年轻人这样在解读自己的名字。大作家小群大想笑,又不能。招考是严肃的场合。再看着这个细细薄薄清清秀秀讲话女里女气的男孩子,他只能低头在向涛语名字后面写了一个“绝优”。
大作家一言九鼎。向涛语板上钉钉,录用。
录用后又是一片哗然,向涛语变成一个惊艳女编辑来上班,社会流言蜚语让大作家小群大也大吃一惊。随之为其书写序。称她为,奇人。一个时时给你送来惊讶的女人。
而艾策策是西安市66 中学三好学生,是校文艺队主力演员,能唱能跳能编导。下乡后是优秀知青,再后来就传说是社会地头蛇女流氓了。也是学校同学非常引人注目的焦点。
西安市66 中学的焦娇二点,向涛宇和艾策策,她们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在文艺路老八家烤肉摊相遇的。“来个冰峰汽水”!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越人头向艾策策韩路韩小树一家人这边飘过来。举目望去,一只长胳膊在空中摇摆,象牙色的纤纤秀指如优雅的玉兰花瓣在灯光中摇曳。
向——涛——语!艾策策情不自禁一声尖叫。
听到这声尖叫。人们抬头,人群中升起来一位窈窕淑女。她眯着一双最具东方特色狭长高吊的丹凤眼四处张望。那双丹凤眼在张望中,眼尾很长,略微上挑,黑白分明,气质威仪而高贵,神圣不可侵犯。那一头美丽的拉丝长发从茂密清秀的瓜子脸上滑下,钢丝瀑布一样纠缠飘荡在细细的一束腰间;无袖棉布蕾丝边黑衫松松地系在白底黑碎花的长裙里。待她一转身看见艾策策,就一下子兴奋地也尖叫起来,“啊——啊——艾策策”!她俩人张开双臂相互扑了过去。
美女见美女,真是,高兴!羊肉串是吃不成了。向涛语对着韩路和韩小树说,借一下你的爱人和妈妈。她,今天属于我!好吗?隔了不远是商住区门前有个藏佛茶屋——普缘茶坊。青竹围墙,原木阁楼,炭火烫的牌匾,茶是自己冲泡的,饭食全素。这种原始古朴的风格,香灯飘烁,非常适合这对老朋友欢聚畅谈。
近20 年的辛酸,艾策策终于有人可以尽情倾诉。倒出的真是一腔苦水,人生的无限叹息。向涛语说,策策,别的咱们就不说了。我可以帮助你的,就是立刻拿到会计证。去一个新单位工作!你现在不是正在西安交通大学参加第三期会计证考试培训吗?你就按正常的学习程序走,到时候拿会计证就是了。你就是考零分,我也要让你60 分过关!可你别真的上交白卷啊。一定要写满。有多少就写多少,越多越好。
不久,艾策策真的以89 分顺利过关,拿到了红色金字的中国会计证。艾策策非常非常感谢向涛语。可是向涛语说,我没有帮你。这是你的真实成绩啊!你过去可能就是太不自信了。所以,一考试总是心里有障碍,没有过关。人,一旦自信,就会变成超人。你还是你,但是不一样的。
艾策策很为自己感到惊讶。很为向涛语的暗示自己成功的成绩惊讶。她要求丈夫韩路一定要免费为向涛语做一身长长的像法国皮尔卡丹线条那样的浅灰色大西服,以便迎合向涛语喜欢裙子的嗜好。
向涛语也模特般将韩路制作的大西服穿成古城西安最时髦的一道亮丽的风景。所有看见这件时髦大西服的人都要忍不住一直看,回头看。还要忍不住问,打探:请问,你这件好看的大西服是在哪里买的?
嗷,这衣服哦?向涛语总会骄傲地扬扬头,拉拉长长直板线条的呢子大西服说,在巴黎啊。
这让羡慕询问的人很绝望。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还可以想想办法。巴黎?这就让人找不到方向够不着北了。
艾策策问向涛语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你不愿意给韩路做做广告宣传?增加一点收入?
不是,不是的。向涛语嘻嘻哈哈地说,我追求绝版。喜欢,独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