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孩子韩小树上了三年级,41 岁的艾策策仍然是副科长,老所长顾章霖最终还是离开了单位,艾策策就想办理停薪留职手续。她不想再在这样没有意思的单位干下去了。来财务室那些人的刻意寡言和审视的眼神,那些个关于她在派出所有底案和与顾章霖不清不楚的流言蜚语,越传越神奇。
她想起那天晚上再见到向涛语时,她曾说过:“别的咱们就不说了。我可以帮助你的,等拿到中国会计证。去个新单位工作!”艾策策想,现在会计证是已经拿到了。不管向涛语会不会给自己找工作。自己有没有工作,反正就是不想干了。
侯宇所长摘下老花镜,眯着和善的小杏核眼睛,反复看看艾策策的申请书问,你不是才拿到会计证吗?你,业务那么好,升实职我不敢说没有希望,但是升虚职今后也是很有希望的。反正待遇都一样嘛。
艾策策看看头发已经灰白的老姑娘,十几年连自己也没有提起来还压了一竿子干部进步的海归派侯宇所长,就坚决地摇摇头。心想,实职怎么样?虚职又怎么样?还不是一点点钱,用完了自己全部人生的好时光。眼神,流言,压死人。生不如死。
侯宇所长感觉眼前这个女人,胆大得很,麻烦得很。什么地方都敢去,跳集体光屁股舞。什么人都敢睡,搞同性恋,三角恋。什么人都敢要,所长、工人、男人女人、老少咸宜,口味复杂……毫无廉耻底线!简直就是女人的败类!要不是看在老所长面子上……唉,反正她已经受够了,忍够了。老所长一走,她恨不得将她像甩鼻涕一样甩得越远越好。每年派出所来电话要底案人员年终表现鉴定,侯宇所长都极不耐烦,气急败坏。为了不扩大影响,强忍着报告说,艾策策一直表现都很好。现在她自己倒要来辞职了,这样最好!派出所以后可以直接找本人去了。侯宇所长也就不再劝说,很干脆刷刷刷签字,没有一丝一毫再挽留她的意思。递还申请书的时候,宇所长语气是冷飕飕硬邦邦的:“你现在可以去人事科办停薪留职手续了。”
人事科履行公事给她交代:停薪,还会有很少的基本工资,仅够活着。职位,我们会一直给你保留。不过别忘了,60 岁,你还要回来正式办理一下退休手续。
人生总是要不断去下定决心的。就像当年自己选择与韩路结婚一样。她又斩断了自己本来还算很安逸的工作和生活的路。一个下过乡的人,有一点钱,就不再有“害怕”二字。况且艾策策在生活在工作上,已经历经千辛万苦,现在她就是去社会上看一看。还有什么事儿,可以难倒她的?!
办完手续的艾策策,走在回家的路上,感觉天蓝,风轻,全身解放。走出办公大楼,她又路过了那个小花园,她看看依然的石櫈,想起十年前自己幼稚的眼泪与抽泣。那时候真是年轻,她正在渴望一个有文化又可靠坚实的肩膀,渴望过一把贵妇人般的高级优雅生活,渴望有一个世外桃源样的家……但是当肩膀、生活、家都拥有了时候,你才发现,原来你还是一个人。
人生,你步步走过去,其实就是,孤旅,独行。身外的热热闹闹与财权证明,都将与你内心的生长,踏实,满意,舒服,相距甚远。
家里,很安静。艾策策现在完全可以睡到自然醒。洗洗漱漱,收拾屋子,打扫卫生……细细地在小厨房奶锅里熬着皮蛋瘦肉粥,打一只鸡蛋合一点面儿烙一只小饼子,再打开六必居酱笋丝,一小块白豆腐乳,吃早点。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行走匆匆的人们。再喝一杯老街咖啡,看看琼瑶小说,听听音乐,焚一炷香……感觉心里很空。一切都变得无趣味了。看看传呼机,她想起向涛语。
向涛语问什么事啊?我过来可是带着工作来的。人在你身边,心不一定在哦。你欢迎吗?
艾策策说,当然欢迎!
那我可是要吃饭的嗷。
当然,我来做!
一阵风,向涛语就旋进家里来了。
艾策策就问向涛语,你还记得对我的承诺吗?
什么承诺?
给我找工作呀!我现在已经辞职了。你那天说,可以帮助我的。等拿到中国会计证。就可以帮我去个新单位工作呀。
嗷。可以,可以!每月500 元。
交易达成,两人皆大欢喜。向涛语趴在桌子上工作,她在一个八开的固定格式纸上用尺子和红蓝铅笔画一个杂志版面。她说,没办法,美编画得不中意,说不明白。就给他划个草图。正画着呢,你急呼我,我就说那就下午再交给他啰。
中午,策策给向涛语包饺子。是豆腐猪肉豆角馅儿的,没有放盐,只放了白糖和蚝油。策策说,豆角馅儿不像其他馅儿容易化掉,一剁碎又太面,没有嚼头。向涛语吃了说,这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饺子。味道清淡,馅子香脆,喝完面汤后,真是舒服。
介绍工作?嗷,嗷嗷——!没问题。
什么岗位每月500 元?
就是这两个工作岗位你看你能不能接受。门迎,干不干?厕所保洁,干不干?
这个门迎和厕所,向涛语说,就是我们《帅女》杂志社的前台和公共厕所。总找不到好的门迎和保洁员。也不知道我们社长吴一钊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总是不满意。吴一钊社长他自己就在门口的整装大镜子上贴了告示。告示上就一句话:“你认识谁愿意来前台门迎和厕所保洁工作,就请撕了我,来人事部商谈。”如果你来,我就去撕了它。
嗷,500 元呢?你去撕了吧。门迎厕所,都无所谓,只要钱是真的就行!策策很轻描淡写,从容淡定。
下午向涛语回到杂志社,一进门就把贴在整装大镜子上的告示撕了下来,拎到人事部告知,我有个朋友愿意来咱们前台。
人事部问,男的?女的?多大年龄?
女的。41 岁。模样,气质,身材,都很赢人,堪称完美。
前台? 那她是不是年龄大了些? 41 岁,还怎么完美?我们希望的是初中、高中、中专的毕业生。
门槛这么低,就是因为年龄。门迎,这是咱们的门面。最好是那种小荷才露尖尖角水灵灵的女孩子或者细细高高清纯的小帅哥。你看看今天在中午在茶水间吃饭,摄影师都说咱们的杂志封面,14 岁正好鸡蛋白的面孔,无懈可击。而这一期上了一个16 岁的女孩子都已经经不起印刷机放大了,有裂纹了。厕所,就不同了。31 岁最好,41 岁也行,51 岁身体好都可以。如果她同意。那就让她明天来和吴一钊社长见见面,到我们这里注个册,准备上岗吧。
这正是秋天,一个细雨蒙蒙的上午。艾策策就穿了件杏黄色的蝙蝠袖短腰毛衣,围了一条紫色布糙麻纱围巾,棕色格子尼喇叭裙,半腰的靴子,撑了一把透明的雨伞。来到《帅女》杂志社面见吴一钊。
上楼的时候,有人一路小跑上楼很急,连连说,让一让。看你像个仙女。气质又像民间艺术家。请让一让。艾策策连忙一让,环顾左右,没有别人。那么,这一句接着一句话的,仙女,艺术家,就是在说我了?这个《帅女》杂志社好奇怪,广告、人的说话、都像在天空中的细雨一样,自由,随意。
社长吴一钊是位陕北人,操有一口浓重的地方土碴子口音。但是他与艾策策的谈话很是绅士客气。他一见艾策策就说,41 岁? 做甚41,不像的嘛!说31 岁还差不多!我看你像个仙女儿。气质又像民间艺术家。我很欣赏你这样敢于承担打扫厕所卫生工作的人。我很欣赏啊!你是甚嘛学历?
策策脸有点红了, 想起刚才那位叫自己让一让的人居然就是社长,喃喃地说,我只是高中毕业。夜大自学,有个毕业证。这个大专学历,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处。
吴一钊说,我们《帅女》最喜欢五大毕业生咧。我们这搭儿用人,特别是编辑,就用五大生!用稿子,就专门用那些没有名气年轻人的稿子。新鲜!我们杂志可以让他们一夜成名嘛!已经有名气的人,就说明已经开始吃老本儿,开始走下坡路了!对不对?人要超越自己,很难的!吃别人嚼过的馒头,也是很乏味,没意思的。
——可是五大生、无名小卒,他们都不甘心!不甘心才是最高学历。不甘心,就会有想法。有想法,就会有冲劲!一飞冲天。
——人有一点长处就够了。每个人都有短处,那短处咱就不管咧。不着视就对咧嘛。
——厕所也有文化。也有春天。它是一个展示你的舞台。希望你在这里表演你成功!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是有利于厕所文化和春天的建议,我都会支持你这个美人的。杂志社其他东西不多,钱,还是足够的!我祝你好运!你也说一说吧。
艾策策不由举起手掌捂了一下嘴,扑哧一下笑了。她感觉这个很有名的《帅女》杂志社社长吴一钊很亲切。就像列宁同志在1918 电影里对着群众演讲,挥手指方向,很有气势,滔滔不绝,感人心脾。
她想,我来挣钱就是挣钱,打发时间就是打发时间,一个厕所怎么就变成舞台了?艾策策她倒是想起在自己初到顾章霖家,有六七个四方粉红淡绿杏黄雪白的小毛巾干干净净地打成小卷卷放在厕所一个竹编的托盘上……尤茶看见艾策策睁圆了两朵桃花疑惑的目光,曾骄傲地拍拍小卷卷们对她说过的话:
——哦,这是用来洗完手擦手的,每天晚上统统洗一遍,上蒸锅消消毒,第二天再用。
——厨房和卫生间是最检验女主人勤快眼光层次水平的试金石。打理的干净不干净是一回事儿,打理的有没有道理,有没有品味儿,那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艾策策就很认真地回答社长说,谢谢你,吴一钊社长!我也认为,厕所的确是最检验人的地方。建议肯定会有的。有您的支持,我一定好好干。尽量让咱们的厕所,能体现《帅女》杂志社的风格文化,造就一个美好春天的角落。那很好!很好!
握手,再见。
艾策策没有想到自己刚刚辞职来到社会,因为找到一个打扫厕所的工作,会如此欣喜认真,还下了保证。你给我一个支点平台,我就会给你们一个春天。
艾策策在回家的路上,下定了决心。
艾策策的生活,在这个秋天里,就因为一个厕所工作,尽管雨还是雨,天还是天,一切都变得明亮透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