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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除了三岁半的阿蛮,家澍膝下再无子息,从前老夫人日复一日地催,到最后却也不再强求,没有什么棱角磨得过岁月柔和。
何况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被芳龄养得当真是懂事可爱。
战争眼见是要打到头了,家澍待在家中的时间终于多了些。他喜欢在院子里的花荫下陪芳龄晒太阳,也热衷于一遍遍检查她身上的毛毯是否盖得严密,哪怕长日寂静无话,亦是心满意足。
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家澍曾一度认为自己必会死在从前那个深夜,当他将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时。
因为即便她顾惜他的性命而选择撕掉休书,他恐怕也会因为她痛苦难言的神色万念俱灰,代她用配枪结束一切。
可他在意识涣散时感受到她温热的身子慢慢贴过来,在他怀里轻声说:“我都不选。”
然后,她再没有提过离开。
好像那不过一场大梦,她还是安心地过她的小日子,会在他渴求的目光里开始别扭地叫他家澍,也会因他放肆的深吻霞生两靥。
只是身体每况愈下,只是爱上了久久地凝神,只是总要他发问时才会配合着笑一笑。
周周复始,年年如是。
这日雨霁晴好,阿蛮缠着芳龄要照相,家澍就站在院门外看着,不敢走近,手心额角都有汗,只因他刚从军中回来。确切地说,是刚从刑场回来。
靳军已灭,沈修云因通日的罪名被捕,是他负责监督的处决。
他曾有千万次想杀了这个男人,却在夙愿以偿的这天恐惧到了极点——她的恨意,她的眼泪,是他终生无法赎清的业障。
一声哭叫的“娘亲”拉回了他游走的神志,他失控地拔足跑近,将她及时揽入怀中,焦心灼肺的呼唤却因落入他胸前那彻骨冰凉的泪珠戛然而止。他整个人也一瞬跟着跌入冰窖。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看到镜头里的小女孩无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想着若她的孩子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
得知有孕的那天她原是极欢喜的,想着离开关府后一定要好好将他生下来养大,她会爱他疼他,除了不能奢求的父爱,什么都肯给他。
可她没有保住他,家澍说得没错,是她杀了他,所以终此一生她都会背着绝望的枷锁,在某个未知的时间点给自己早已枯萎的身心以致命一击。
几日后芳龄难得好气色,央着他替她去相馆取照片,他受宠若惊地应承下来。
相馆在临近的大东街,掌柜竟认得他,有些惶恐地站起来:“稀客啊,不,该称呼您贵客才是!”
他浑然不觉,目光牢牢锁定在店里的一面照片墙上,居然有十数张是他,无论戎装还是长衫,大多神色端凝,唯有一张在笑,挂在正中央。
掌柜乐不可支地向他说起从前总是爱逗那明眸皓齿的姑娘:“这么俊朗的男子可是你的郎君?”
家澍高大的身影忽然一颤,他其实很害怕问题的答案。
可掌柜告诉他,那姑娘每次眼中都分明闪过一阵得意:“是啦,我的郎君风姿出众吧?掌柜,你可要供在最显眼的位置才是,包你招财进宝!”
回程时他撞翻了一路行人车马,鲁莽得像十几岁的少年,内心的欢喜却要跃体而出。
到她的门前,他才平心静气,慢慢踏进去,半跪在她身边,亲吻她微闭的美丽眼睛。
十
那年关家澍二十二岁,一人一枪独闯百人围剿,一跃成为意气风发的段军少将,是巡阅使千金的生日派对上所有光源的中心。
奉承和讨好平添焦躁,他漫不经心地敷衍,急欲觅得一股清凉,然后,目光便落在那游离于他光芒所及之外的姑娘身上。
夜风将她的蕾丝发带和天水碧色的长裙盈盈吹起,像一只怎么也追不到的小鸟。莫名的熟悉和悸动牵引着他慢慢靠近,可她始终没有注意到他,即便他已经走到她身后。
她在和一名少年探讨外文诗,如画的眉目专注而温柔,周遭却仿佛萦绕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屏障,任他此刻耀眼如中天皓月亦不能突破那道光影的楚河汉界。
或许早在那时,他就注定走不进她的生命。
他分明是不懂英语的,却鬼使神差地将那首诗的每一个音节牢记。直到后来千方百计查到了它的意义,他才知道世间原本还有这样热烈直白的示爱,对此一无所知的他岂止是木讷苍白。
听身旁的老副官说起她的名字和身份时,他心中蓦然一动,芳龄,芳龄几何。
可他无论怎么努力也迈不开步子去,眼睁睁看着她羞涩地笑着接受别人伸出的手,只能凄凄惶惶,无计可施,整颗心都仿佛低到尘埃里。
直到那根发带被扯落,毫不起眼的缀珠滚落至脚边,他曾那样庆幸无人发觉。
他将它打造成贴身配戒,日复一日抱着近乎渺茫的希望活下去,才终于等到她嫁给他的那一天。
身后跪满了嘤嘤哭泣的仆人,家澍视而不见,轻轻贴在她耳边轻语,那是一首拜伦的英文诗,他用最动听的母语说给她听。
“在我们分别前,把我的心交还,或者,既然它已经和我脱离,留着它吧,把其余的也拿去。”
“请听一句我临别前的誓语: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他将珍藏的戒指缓缓放在她的手心,握紧,包裹,然后温柔地亲吻。
那是他一生中最卑微隐忍的喜欢,最视若珍宝的秘密,从不敢提,从不说痛。
一晃已是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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