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郑娇玲似乎一直没回宿舍,住在315的陈小聪时常借口出去借东西观察307的动静,却始终未见她的身影。
半梦半醒之间,陈小聪总是看见郑娇玲伏在周淮安的肩头委屈地哭,周淮安温柔地哄她,给她擦头发上的水,甚至,轻轻地吻了她。
其实,陈小聪错了。
在教室里的郑娇玲没有对着周淮安哭,也没有对他诉苦,她只是换了衬衫,擦干头发,然后淡淡地说:“谢谢,你回去吧,我今晚就在教室睡了。”
“不,郑娇玲,你一个人在这里我怎么放心呢,要是你不愿意回去,我留下来陪你吧?”他急急地说。
“如果明天早上别人发现你跟我单独在教室,你猜会有什么新的说法产生呢?郑娇玲一脚踏两船,孤男寡女夜不归宿,在教室里偷偷幽会?”郑娇玲嘲讽地看着他,纵然是夜晚,她的眼睛也让人觉得分外明亮。
“可是……你这样我真的不放心,要不然我找老师来送你回家?”他还在犹豫,却被郑娇玲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一跳:“你以为你还是幼儿园的学生,动不动就找老师?快滚回寝室睡觉,我懒得跟你说了。”
这是她头一次在外人面前这么粗鲁,她也顾不得维护自己的形象了,将身下的凳子拼起来,裹着被子就躺下了。
怎么能找老师呢,找老师就等于告诉妈妈,她在学校过得不好,不,她会靠自己过得很好很好的,一定会的。
周淮安还想说什么,但见她将头蒙起来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转身走了。郑娇玲透过桌子上高高摞起的书本间的缝隙,目送他走出教室,消失在转角处。
除了一休哥,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一样,周淮安也不例外。他如此干净,也许只是因为他还没长大,等他长大了,终究会成为万千面目可憎的男子中的一个。
这个夜晚,郑娇玲真的就睡在教室里。也许是凳子太硌人,也许是被人泼了水没有及时换衣服所以有点感冒,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在梦里也觉得浑身疼得难受。
“招弟,你给我滚过来!见到老子回来了怎么不马上把拖鞋拿过来?”
可怕的声音响起来,郑娇玲不禁浑身颤抖,身上的旧伤还没好,巴掌扇在脸上的感觉,皮带抽在身上的感觉,皮鞋踹在背上的感觉……种种可怕的感觉在脑海里交杂在一起,她匆忙拿起拖鞋小心翼翼地往那个男人跟前挪动,还没走到他跟前,但见他脸色一沉,她便吓得扔掉手中的拖鞋,哇一声哭起来。
“哭哭哭,你这个丧门星,老子就是被你哭倒霉的!”他一把抓过瘦弱得小鸡仔一样的郑娇玲,大巴掌啪啪啪地往她屁股上扇去。
那个时候的郑娇玲不叫郑娇玲,而叫叶招弟。那个不管从血缘上还是法律上都能算做她父亲的人,却是她最大的仇人。她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记事的,只知道自打记事起,就从来没见这个男人笑过,从来没见他对自己和母亲温柔过。拳打脚踢是常事,然而不管怎样逆来顺受,他从来就不会满意。
大院里的人却并不太同情这对母女。稍微长大点,郑娇玲才明白为什么。
父亲曾经有一个老婆,但这个老婆给他生了个女儿,之后便再没有怀孕,父亲十分不满,便借着在外做生意的机会,很少回家,并且认识了郑娇玲的母亲。郑娇玲的母亲怀孕后,江湖游医和算命的神婆都告诉父亲,这胎肯定是大胖小子。母亲害怕没有名分,不明不白生下来的小孩会被人歧视,要将孩子打掉,父亲这才赶紧离婚,娶了母亲。
谁知道,几个月后,郑娇玲呱呱坠地——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儿。
父亲当时脸色就变了,骂骂咧咧地把母亲独自留在医院,出去喝酒去了。
之后,母亲试探着要父亲给孩子起名,他满嘴酒气,随口说:“就叫招弟吧。你赶紧给老子生个大胖儿子!”
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之后母亲竟然再也没有怀孕,不耐烦地等了四五年,父亲故伎重演,跟母亲离了婚,娶了新妇。
在这个社会,哪怕只是小有积蓄的男人,都可以轻易娶到老婆,而离过婚的女人,却再难得到幸福。因为背着第三者的骂名,郑娇玲的母亲从此再也抬不起头,只好独自抚养她,日子过得不甚艰难。
而那个男人也许命中注定无子,也许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他娶了新妇,这一次得到一对双胞胎女儿。
可能是因为不再年轻,可能是因为灰心丧气,他没有再离婚,心不甘情不愿地留在了现任妻子身边。
三个女人,一个是原配,一个是现任,只有郑娇玲的母亲,曾经的第三者,孑然一身,跟女儿相依为命。
郑娇玲有时候觉得很恨她,恨她当年不检点,做了别人的第三者,有时候又很同情她,自己不在家的时候,她是那么孤独,加上身体不好,越来越憔悴。
好在她四处奔走,给自己改了名字,从此再也没有叶招弟,只有郑娇玲。
陈小聪挂着大眼袋睁着熊猫眼从许多奇奇怪怪的梦里醒来的时候,天色刚亮,宿舍里的人都还沉浸在熟睡当中。她发了两分钟的呆,待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就是三个字:周淮安。连带着这三个字,接着出现一张狼狈的脸:郑娇玲。
忆起昨天晚上的事,陈小聪马上从床上坐起来,轻手轻脚地穿戴好,连洗漱的心情都没有,就偷偷地出了宿舍门。
同一时间,郑娇玲哭着从梦中醒来了。她抬起手腕看表,六点过三分,窗外的东方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郑娇玲又多久没有回忆过那些不堪的往事了呢?她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她只知道,有些事情是她一辈子也不愿意想起的。十二岁那年,母亲夜里发高烧,她求救无门,硬是用自行车将她推到医院,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她一路走一路哭,害怕母亲就此死去,害怕从此在世上就变成真正的孤独一人了,后来母亲输了液,退了烧,郑娇玲便狠狠发誓,从此再也不掉一滴眼泪。因为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自己自哀自怜,方寸大乱。
而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遇见这点小事,便做了一夜的噩梦,哭着醒来。
六点半,住校生就应该起来做早操了,为了不被别人发现,郑娇玲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准备去厕所换衣服。昨晚的T恤在课桌上晾了一夜,已经干了。
揉揉酸麻的腿,她走出教室,却看见门外躺着一个人。
周淮安,他学她的样子,拼了三根凳子,缩起来躺在上面,睡得正香。郑娇玲揉揉还有些红肿的眼睛,没有哭,也没有吵醒他。她悄悄去厕所换了衣服,将他的衬衫叠起来放在教室外的窗台上,然后抱着被子回了寝室。
陈小聪爬上四楼的时候,只看见周淮安蜷缩在板凳上,旁边的窗台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衬衫,而教室里,已经没有郑娇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