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着,望着穆萨痛心疾首的眼神,又渐渐收下表情,加强了语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面说出来:“穆萨,除了万物归于真主这样的观念外,我可以在一切言行上遵从教法,这是我因为爱你做的让步,但我没办法从心灵上臣服,这才是我可以做到的地步。我觉得,我们应该相互尊重。”
此番一言,穆萨如遭雷击,满眼恍然,伸手去抓床边的水杯,眼睛却蒙上了一层雾,不小心,水杯被碰得倒在床柜上,浸湿了枕套,他下意识地赶快去扶,袖口湿透。
我伸手把水杯扶起来,里面的水已经流散得差不多,便随手拿了几张纸把床柜上的液体擦干净,又要去帮穆萨擦袖口淌着的水泽。手刚刚碰到衣袖就被他给拨开了,力度不大,却很固执,来来回回三四次,与我无声地较劲。我着急了,低念一声:“怎么了?帮你擦衣袖呢。”回头一望才去看他的脸,见他脸色发白,眼里满是痛心与无奈,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好半天,他才慢慢闭上眼,睫毛上有若隐若现的水雾,无力地开口:“cece,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吧。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我的手僵住,站起身,无声地看着他,腿却没有挪动。屏息不语,想要确认他话中的真伪。可他只是闭着眼,胸口战栗着起伏,仿佛陷入了崩溃的深渊,只是重复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情绪溃然瓦解,我看着他紧闭的眼,僵硬的抗拒,浑身痛得发抖。倔强咬咬唇,抑制住鼻腔里随时可能迸发的哀痛,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缓缓,缓缓,不同的思想观念,理解起来肯定有难度。
从医院的病房出来,我踩在一地暮色之中。光线疏疏落落地倾泻下来,裹着我薄薄的身体。四周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沙尘翻腾滚滚,迷得人看不清晰。
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看时间,才发现连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看着她的号码,心中有些莫名的烦躁,狠狠捏了一把手机,没有回拨过去,气势汹汹地揣回了包里。
走了两步,包又再次震动了起来,我只觉心浮气躁,不想置理。可转念一想,又担心是穆萨唤我回去,拿出来一看,结果又是连翩。
我满腔的怨怼与怒火无处可泄,接起电话没好气地“喂”了一声,态度显而易见地不好。
“你们在哪儿呢?我和嘉轶出来的时候就没找到你们。”连翩急切地说。
提起嘉轶,我怒火更盛,声音又愤怒变得尖刻:“等你们二位慢吞吞地来,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连翩似有些心虚,迟疑了一下,低声问:“他是不是去医院了?那我们现在过来……”
“不用了!”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的话,手指不自觉攥紧,带着情绪说道,“谁知道你们会不会有事没事又随意乱说呢,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怎么就分不清楚?连翩,我叮嘱过你好多次,不要告诉他,不要告诉他,结果还是变成了这样!”
“对不起,汐汐,我真的不知道嘉轶会说。”她急急解释,“但是,他也是好心,觉得你自己承担下来的太多,如果穆萨知道了,可以不让你这么压抑。反正你们已经在一起了,你也不用像当初那样为了面子不告诉他啊。”
“连翩!”我的头脑一片混乱,宣泄的欲望令我分不清方向,“不是你觉得什么就是什么,穆萨是一个穆斯林啊!你们在迪拜呆了这么久,还不了解这里的规定吗?”
“你别这么激动。”连翩低声嘀咕:“那只不过是这个城市奇怪的法律而已……”
“不,那不光是法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不住地颤抖,“那是渗透到思想深处的观念,你不明白,嘉轶不明白……”
其实,我也不明白。
手指抽疼到心上,酸涩的感觉让我无力再继续说下去。轻轻挂掉了电话,我捂住脸,背靠着树干慢慢蹲下身去,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明白,表面看上去,我是在气嘉轶的多嘴,可我心里知道,真正让我难过的,是穆萨的态度。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却要为了过去的争议付出即将拥有的未来。
我有怨,有忿,有失望,有懊悔,有撕扯的痛,可是,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穆萨说让我们冷静冷静,便顺了他的意,暂且不联系吧。这个时候,我无比庆幸穆萨的父亲不许我们住在一起,这多多少少令我心头好受了些,起码正大光明地提供了不见面的理由,不至于难以适应。
爱情就像是光,拥有无比闪亮的力量,但注目久了必定是要落泪的。如果无法适应着光芒,终究会灼伤双眼。或许,也应该给他时间想清楚了。
本以为这件事就足够令我消沉难寐,却没想到,坏事总是接踵而至。周日上班的时候,公司的调职通知出来了。
而我的名字,正在其中。
我们这些通过项目来到迪拜的人员,在公司较为特殊。由于合作公司有三家,所以各公司可以根据具体情况协商调职问题。虽说表面是平等,但被强迫换掉习惯的环境,丢掉正在做的项目,仍然是一件让人不悦的事。
之前云宇树就提醒过我调职的事,只是我没有在意,以为自己做得足够优秀,很容易留下来。就算之前有过一阵心慌意乱,也没有影响到工作质量,不至于被调走。
我心有不甘,跑去问经理,对方淡淡地睨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你的研究方向有好几个人在做,而且,有一次开会,离下班还有半小时的时候,你擅自离开了会议。”
他一提,我脑子轰的一声便懵了。想起来,那正是白哈阿訇说服穆萨爷爷之后,穆萨赶来找我的那一次。因为太过匆忙,心里又着急,只知会了同事一声,便随穆萨离开了公司。这样的事放在那些本地人和欧美人身上,实在是很常见的事,我只做了那么一次,便被记住了。
但既然如此,我便无话可说。毕竟这也不是降职或者开除,只不过换了一个公司和岗位,无奈之下,只能接受。
云宇树看着我苦着脸收拾桌上的物品资料,安慰我道:“你也别难过,我当初也只是说着想激励你的,没想到真的发生在了你身上。不就是那家公司的工资稍稍低了一点点吗?人也轻松一些的,算起来是一样的嘛,还有好多人一开始就被分到了那里呢,嘉轶不就是吗?”
听到嘉轶的名字,我的动作稍稍停滞了一瞬,把头埋得更深,不想泄露情绪。云宇树哪里知道,我在意的并不是工资,而是已经适应的工作环境。在这个心情迷乱的当口,与穆萨各自冷静,对连翩怨怼未解,我所能依托的,只剩下手里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以及融洽相处的同事们。就算是跟云宇树斗斗嘴,也多多少少能够汲取些温厚的力量。
可现在,我连这点乐趣都没有了。只能收拾好东西,次日去新公司报道。
走出公司的大门,太阳像融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旋转。迪拜鳞次栉比的高楼反射着光线,那些摩登的建筑高高耸立着,直向云霄深处冲去。我仿佛身在一个金钱堆砌出来的牢笼里,分不清真实与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