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秒后,他开了口。
“你已经知道十年前的事了吧?”他的眼神准确无误的瞄向苏宛,他是想和她坦诚布公的,没有一点遮掩。
苏宛有些发慌,从楼上走到这里的一路上,她就已经猜到了今晚对话的内容,可她现在还是一成不变的紧张。
“十年前?你说哪件事?我是苏氏集团董事长的私生女的事?”苏宛刻意避开了父亲死亡的事,将话题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世之谜上。
那瞬间,赫成铭的眼里闪过了一道很微妙的闪光,他对苏宛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听得出,苏宛是在刻意回避。
“恩,这算一件,还有一件事•••”他欲言又止,想等待苏宛自己的摊牌。
“还有什么事?我就只知道这一件事!剩下的事我都不知道!”苏宛继续装傻,将赫成铭想坦白的事都憋在了他的口中。
“我是说你父亲的死•••”赫成铭没按捺住,他想直接向她坦白,但话还没说完,苏宛就直接用手掌堵住了他的嘴。
“我父亲是抢救无效死亡的!这件事我知道!我十年前就这样认为,十年后也是一样!”她的声音很细微,小的只能让赫成铭一个人听见,她的话说的隐晦,但每一句都是说给赫成铭听的。
赫成铭惊讶的低着头,他看着身边这个阻止自己说出真相的女孩,他的心倏然发了软,他突然觉得,自己这辈子做的最无耻的一件事,就是毒害了她的父亲。
此番情景下,他没了声。
几秒后,苏宛才将手慢慢的松开,重新放回了自己的衣兜里,她垂着头,并不想和他对视。
身边的夜色很浓,小区里的路灯只亮了几盏,那昏昏沉沉的光晕里,赫成铭无法看清她的全部神情。
身边的风吹了一阵又一阵,寒意让彼此心怀不安的人更加清醒,他们都在忏悔,也都在原谅。
“苏宛•••对不起•••”他冒然说出了他的心声,可是这歉意又太苍白无力。
苏宛仍旧低着头,她的眼泪早就大颗大颗的向着冰冷地面坠落,赫成铭没察觉,甚至连苏宛自己都没察觉。
真相不应该这么快就被揭穿的,明明她还没有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眼泪不应该这么快就坠落的,明明她还不想承认他犯过的错。
可是,这一切都已然发生了。
“我会把原本属于你的一切,都还给你。”他看着她的头顶,双手搭在她的纤柔双肩上,他将自己的决心再次被袒露。
可苏宛还垂丧着头,只字未提。
“对不起,苏宛,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来弥补你的!”他继续着他的诚挚歉意,可她却听不入耳。
她明明是想原谅他的,可真的到了他来认错的这一天,她竟觉得自己的接受与否,都没那么重要了。
就好像,她知道自己爱他爱的有多不可自拔,但灵魂深处却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亲爱的,回来吧,那个人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
隐约中,她渐渐熟悉了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在拨开血肉的现实面前,她好像做出了抉择。
而她,终于在这场成长的盛宴里,学会了如何否决一错再错的自己。
小区里的路灯忽明忽暗,周围的行人多半是上了年纪的退休老人,他们憩息在花园旁,尽管那里的花草早已枯萎的瑟瑟萧条。
苏宛还静默在赫成铭的身前,他们彼此的距离有一掌之宽,心却相隔万里。
他的呼吸一如往前的沉重,他身上的味道还是从前的清凉,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又都是陌生的。
“你•••埋怨过我吗?关于过去•••”他诺诺的开了口,声音婉转在苏宛的耳廓。
她没抬头,手指相互交叉,摩挲着指关节,眸子里的眼泪渐渐干涸了,可面庞还带着点点斑红,她轻吸鼻头,鼻腔里的清脆声响泄露了她哭泣的秘密。
“你哭了?”赫成铭小心的俯下头,他的手掌靠在她的冰凉脸蛋上,渐渐抬起的过程中,生怕弄疼了她。
苏宛觉得眼泪太矫情,抬头的一瞬,她将头别过一边,努力的在嘴角牵出一抹无所谓的欢愉:“埋怨什么啊!我这十年很快乐啊!你教会我那么多,陪伴我那么多!我为什么要埋怨啊!”
她的嗓口还带着颤音,那并不平稳的音调里,有着点点的心虚。
见到这般强颜欢笑的苏宛,赫成铭的喉结狠狠的上下翻滚,他的喘息变的难捱,他有千言万语,却无法了然于此。
“我是不是•••是不是毁掉了你的生活•••”他自责,自责那些被利欲熏染的曾经,他也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何善意大发,收留了这个太过善良的姑娘。
苏宛仰头看了看星星点点的苍穹,然后右手团成一团捶向了他的胸膛:“说什么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你看,我现在白白胖胖的,吃嘛嘛香!怎么就毁掉我的生活了!”
赫成铭觉得她的话太不随心,他怎么会听不出她话里的牵强,她明明在用自己的痛楚,去安慰一个并不值得原谅的自己。
“苏宛•••你还会和我回家吗?”他终于将自己犹豫太久的问题开了口,可她听到这句话时,却僵住了身躯,她的笑容定格在他的眼眸,她的拳头还挂在他的胸膛。
“还会吗?”
霎时,他用他的手掌握住了苏宛的手,只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她竟触摸到了他的心口,那里面的阵阵急促心跳,让她慌了神。
她想,可是她不能。
“我•••”
一定是回忆太残忍了,否则不会让苏宛犹豫了那么久,她不停的在心里百转千回,她告诉自己,要拒绝,要拒绝。
“我的家在那里啊!”只是几秒的间隔里,她迅速的将自己的手掌从他的手心抽出,她直勾勾的指向身后的小区楼,那个方向的楼层里,韩佑庭正在厨房的窗口忙碌着晚餐。
赫成铭落了手臂,他悼心失图的看向她所指的方向,他的眼睛微眯,嘴唇微微上扬,轻点着头:“恩,我知道了。”
他没有说多余的话,一句“我知道了”便了然了全部的希冀。
苏宛看着他的神色,觉得自己竟然变的这么残忍了,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会不假思索的跟随他的脚步,和他回家。
短暂的留白里,她想快点结束这场并不轻松的见面,她故作姿态的看了看手里的腕表,对他说:“大叔,时间不早了,还是回去吧!”
赫成铭轻声应着,失力的点头:“你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着你上楼!”
“恩。”苏宛莞尔一笑,没做停留,接着转了身。
只是转身的一刻,她的视线里再也没了他的身影,眼前是一片黑暗的小区楼道,空无一人,身后是万劫不复的过往云烟。
她大概走了能有七八步,眼前的电子门大开着,可她刚要踏入,身后就传来了一阵喊破嗓口的声音,那是他的声音,那是他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声。
“那天你回家和我喝酒时候说的话,我听到了,其实我想告诉你,我也爱你!苏宛,我爱你!”
这一声呐喊坠落,楼栋里的声控灯倏然明亮成一条直线,她终于停住了脚步,耳边的回响还萦绕在她的周遭。
她的心是欢愉的,可她的眼是被泪水盈眶的。
她分明听到了“我爱你”三个字,也听到了他太过颤抖的嗓音,他一定是哭了,她那么确定的想着。
可她不敢回头,她怕这一次的回眸会扰乱了她所有的坚定,更怕自己会义无反顾的奔向他怀抱,从而愧疚一生。
“我们之间,明明就是一段孽缘啊!我怎么会忘记呢!”苏宛自顾自的小声呢喃,她的右脚还搭在门槛上,一秒、两秒、三秒,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下定决心的踏过了那道界限,头也不回的奔向了灯火通明的楼栋之中,将他留在了黑暗的原地。
院落里,赫成铭还站在车前,他的目光追随她一路走远,他的眼睛是模糊的,那大颗滑落的泪水,在他的面庞静默无声,渐渐风干。
“一定是我太小心了,才会将我爱你的事拖到今天,如果我早一点开口,你是不是就不会弃我而去了。”他小声凝噎,眼神望向她家里的窗口,心里阵阵的绞痛让他无法像个男人一样坚强。
苏宛一路跌撞的跑回了四楼,甚至忘记了乘坐电梯,她不想让自己的身躯停止运动,她怕自己只要稍稍安静下来,就会哭泣的无法遏制。
四楼走廊,她的家门是大开的,里面的饭香幽幽扑鼻,她一脸窘迫的看向屋内,韩佑庭正站在门口,等待着她的归来。
他的怀抱是敞开的,那面庞上的笑容让人自在:“我在楼上看你好久了,你一定很冷吧!要不要过来温暖一下?”
他憨笑着,不去过问她的脆弱,不去干涉她的抉择,他只想用双臂环住这个经历了太多分分合合的女人,将她融在胸膛。
苏宛是哭着奔向他的怀中的,她终于将所有的愤懑和遗憾都倾泻在了另一个人的胸膛之中,她告诉自己无数遍,忘了吧,忘了吧,哭过这一次,就会获得自由了。
那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流泪了。
再次从韩佑庭的胸膛里挣扎出来的时候,苏宛的眼睛已经肿的睁不开了,她的整张脸都红的不成样子,鼻头也红红的,好像这辈子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宣泄出来了。
韩佑庭从卫生间里拿了条冷水浸湿的毛巾,一点一点的敷在她的眼睛上,时不时的还用纸巾擦拭着她流出来的鼻涕,他看着她的狼狈模样,不禁笑出了声,苏宛本来是难过至极的,可看见他的笑容后,又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身后,饭桌上的饭菜早就已经摆放好了,原本的热气腾腾也变成了阵阵徐烟,韩佑庭把她拉到了饭桌旁,勺子筷子都放到了她的手边,他拍了拍她的头顶,像是在教育小孩子一样:“古人说,化悲愤为食量,今天你有借口胡吃海塞了!”
韩佑庭的话音刚落,苏宛就抓起了勺子,她对着饭桌狠狠的呼了一口怨气,然后冲着面前的三菜一汤就开始进攻,韩佑庭坐在一旁,满足的看着她呵呵直笑。
“慢点,鱼肉有刺!”他边提醒,边在盘子里挑着鱼刺,把那些雪白的肉块放到她的碗中。
苏宛扒拉着饭碗,把那些与赫成铭有关的烦恼一抛而尽,尽管她心有不甘。
屋内的气氛很好,韩佑庭准备的饭菜也很合口,苏宛饱餐结束后,在卫生间里洗脸洗了很多遍,她的鼻息并不是很顺畅,特别是哭过以后。
走出卫生间时,韩佑庭已经将饭桌收拾好了,但厨房水池里却落了高高的碗盘,韩佑庭在放水,准备大干一番。
苏宛走了过去,翻找着新的洗碗布:“我来洗!你去客厅休息吧!都辛苦一天了!”
韩佑庭碰了碰水温,把她拦到了身后:“今天我来洗,我放的水太凉了,明天你洗。”
苏宛抿嘴轻笑,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客厅。
大概,这么温柔的韩佑庭,世间也只有这一个了。
等他收拾好厨房的时候,苏宛已经窝在沙发里半睡半醒了,她是哭困的,眼皮沉的快睁不开了。
他想拿个毯子盖到她的身上,但刚回过身的时候,门外就传来了一阵特别激烈的撕扯声,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音调高的刺耳,甚至把沙发上的苏宛都吵醒了。
苏宛半朦胧的揉着太阳穴,她以为自己是做梦幻听了,还把脑袋往沙发的缝隙里拱。
韩佑庭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他急忙跑向门口,顺着门上的猫眼探头望去,才发现争吵的人是常凌杰和汉娜。
原来,汉娜回国了。
眼看着门那头的势头越来越激烈,韩佑庭没犹豫,他冲着客厅里的苏宛大喊了一声,然后就打开了房门,打算去拦住发疯的常凌杰和汉娜。
苏宛闻声而起,赤着脚就跑到了门口处。
眼下,汉娜正扯着常凌杰的衣襟,向着楼梯口的方向奋力的拽去,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嘴里不停的喊着:“贺澜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不肯和我走!为什么!”
苏宛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她留意到了常凌杰的脖颈,那上面有汉娜留下的指甲的刮痕,每一道都被划破了皮,渗着鲜血,常凌杰纹丝不动,他的脸上面无表情,任凭汉娜的撕扯。
韩佑庭看不下眼,直接按住了汉娜的双手,把她推到墙边:“你疯了你!贺澜姐才刚过世,你能不能让她走的安心点!”
汉娜的头发披散在双肩,她呼吸不均的上下大喘,身子瑟瑟发抖,团在墙壁一边。
常凌杰头靠着门框,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嘴唇都干涸了,面色也是发青的。
“常凌杰,你和汉娜回美国吧!”站在门口的苏宛突然开了口,她的心情还未平复,就再一次被拉扯进一场新的战争中。
常凌杰隔了很久后,才缓缓的抬起头,望向了苏宛的方向,他的嘴角是上扬的,但却笑的力不从心。
“我不走。”他回答的坚决,甚至连解释的理由都不给。
苏宛是光着脚走出房门的,她直接站到了他的面前,右手手指指向汉娜:“那她怎么办?难道你忘了贺澜姐死前交代什么了吗?你已经辜负了一个贺澜了!你还要再辜负一个汉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