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年七月盛夏,郑素年正式拜入书画组元老级的师傅罗怀瑾门下。故宫馆藏的书画数以万计,他从头学起,一点一点修复着那些破碎的历史。邵雪还是会跑去找他。院子里有杏树,开花的时候满院飘香。她摘了花泡在水里,粉红色的花瓣漂在玻璃杯里,古寂的院子也增了几分亮色。玻璃杯搁在宽大的木桌中央,左边是拿着毛笔的少年,右边是读着外文书的少女。
郑素年好静,邵雪也就不怎么说话。
有次看见他拿了幅人像,她便托着下巴问他:“难吗?”
郑素年低着头笑笑:“这幅不难。”
邵雪来了兴趣:“那什么样的才难?”
他抬手,指向墙上那幅墨色晕染出的山水画:“人不难。最难的,是山水。”
这幅山水画的作者是个无名画家,但笔势起落张弛有度,小小一幅画卷被他勾勒出江湖浩大的气派。邵雪走进仔细看,勉强能看见后期修复的痕迹。
“素年哥,这是你修的?”
郑素年淡淡地回道:“不是。我这辈子,也达不到她的高度。”
“为什么?”
“修复不是创作。”郑素年立着腕,一点一点描摹着人物的轮廓,“要想修复如初,就要把自己带进创作者的心境里。工笔画不过是两个细字,琢磨细,落笔细,山水画却要一气呵成。画家婉约,你也要婉约;画家豪迈,你也要豪迈。这幅山水画画者无名,却能看出创作者曾走过千山万水,要是没有相当的见识,一笔失神,全图失神。我半辈子都待在这故宫里,怕是永远也修不好这些山水了。”
邵雪愣了半晌,只觉得郑素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和这时代脱了节。她轻轻问他:“那你,就不想去远处看看吗?”
郑素年没有说话。
时光很快就到了1999年。
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故宫附近的老房子根据市政规划拆迁,当初的职工们统一搬进了北三环的新公寓里。邵雪考上了大学,在北京外国语大学读对外汉语,辅修意大利语和法语。她父亲辞了故宫的工作,下海经商,成了那个年代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世事巨变,郑素年却仍然待在故宫那个小院子里,和那座千年不变的古殿一同与世隔绝。
邵雪再回到故宫,已经快二十岁了。
她和学校里一个意大利男生亚瑟结成了语伴。亚瑟是个地道的中国迷,着迷于这个古老国度上千年的文化,最喜欢那更迭的皇家历史。知道邵雪在故宫长大后,他缠着邵雪带他去观赏那些古殿和红墙,给他讲它们的故事,肢体动作夸张得吓人:“我不喜欢那里的导游!”他很委屈地说,“她们说的东西很没意思,还拉着我去买东西!”
邵雪无奈应下。时隔三年,她又回到了这片自己长大的土地。这里早不是当初那般清冷寂静,游客摩肩接踵,触目所及全是人头。
亚瑟钻进人群里,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那年代手机还不普及,邵雪找了一圈都没看见他的影子。太阳晒得她头顶冒热气,迷迷糊糊间,她竟走到了西三院。
那些贯穿童年的记忆汹涌而来,绿树,红墙,自行车铃铛铛的响声,太和殿前厚厚的积雪……她沿着古道向前,每往前踏一步,记忆就越清晰,直到那棵杏树出现在她眼前。
红墙上架着枝丫,杏子伸出了墙,压得枝丫直往下垂。她伸出手够杏子。杏子太高,她伸出手也够不到,只好踮起脚。她还差一点够到杏子的时候,有人把手从她头顶伸了过来。
红彤彤的杏子落进男人的手心,他笑着看着她,手指拂过她及腰的长发:“头发都这么长了啊!”
这几年北京城拆了许多胡同,建了许多高楼,立交桥高高地架起来,车水马龙,日夜不息。可是她的素年哥哥,怎么就一点变化都没有呢?他就好像一件看不出年龄的古物,十年,二十年,都不值一提地揉碎在他的眼睛里。
他把杏子放进了她的衣兜:“邵叔叔走了以后,这棵树就是我养了。”
西三院是钟表修复,她父亲在这里做了十多年的学徒。搬到新房子那天,邵雪最后来这里看了一眼。房子还是那间房子,木门木窗,琉璃瓦顶,人却变了。
他把她带进了院子。郑叔叔老了一些,抬头看着邵雪,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小雪?”
郑素年把饭盒放在工作台上,笑着点点头。
“变了,变了。”看惯了千年不变的旧物,少女的成长反而才是让他啧啧称奇的事物,“变了太多了。”
是啊!邵雪忽然有些心酸。她变了,这世界也变了,她和郑素年,离得越来越远了。
给郑叔叔送了饭,郑素年就把邵雪带回了自己工作的院子。师傅年纪大,不常来,于是这整个院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古老的画纸铺在桌面上,素年抬笔,落墨,越发有了匠人的气质。
“你现在修东西,还能看出那些故事吗?”
郑素年点头:“能,里面有很多故事。这画里的门道大了别的太多,看作者的落笔,看题字,看刻章,看装裱,每个都有故事。有时候修着修着,就会想起再过几百年,别人看我给画做的修补是不是就像我看前人一样。”人像的衣服补好了,他转向了画中人的发髻,“有时候做得入了境,好像在和古人说话。”
一字一句,从素年嘴里说出来,都和这个浮躁的世界脱了节。邵雪想和他讲讲学校的事,讲讲自己的事,讲讲这些年他不知道的事,话到了嘴边,却不自觉地咽了回去。郑素年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进了里屋拿出个木盒子。
“早就想给你,一直没机会。”他轻声说,“她当初说要留给你,我没在意。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很久没见你了。”
邵雪打开盒子,竟是那件淡蓝色的旗袍。
时光回到了十三岁的那个下午,晋阿姨和她悄悄说:“那些衣服有什么好看的,阿姨这里有些好衣服,等你大了就能穿。”
她抚摸着旗袍柔软的缎面,使劲忍着眼泪,笑着说:“好,我去换了给你看。”
若说曾经那件旗袍还显得稚气,这件淡蓝色的便凸显出了女人味。邵雪在西方文化的气氛下待得久了,乍一看这氤氲着东方气息的衣服,便不自觉地想起了晋阿姨。
她想起晋阿姨教那个小女孩什么是美,什么是远方,什么是爱情。她这小半生,早已被这个离开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影响了。
盘扣一颗颗地扣起,邵雪散下头发,从上往下,慢慢地梳着头。
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郑素年敲了敲门。
仍旧是阳光,仍旧是树影。他把邵雪的头发抓成一把,木梳从发根顺到发尾。
“染发啦?”
“嗯。”
“黑的好看。”
“真的啊?”
“真的。”
邵雪沉默了很久很久。长长的头发整齐地盘在脑后,用皮筋扎起,绕成了一个雅致的发髻。
“素年哥,”她终于开了口,“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很愧疚。
郑素年缓缓地叹了口气:“没什么。我们都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1999年元旦,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整个校园都在狂欢。
还没开始倒计时,学生早就布置了校园,到了晚上,红色的灯点亮了大半座学校。郑素年的围巾遮住了脸,他穿过沸腾的人群朝邵雪走过来。
太久不接触外界,这些学生的兴奋让郑素年有些茫然。邵雪的脸也激动得发红,学校的大屏幕在转播迎接千禧年的晚会,陈升和刘佳慧站在台上唱:
“人说百花的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着那出征的归人。”
摇滚混着京剧唱腔,让郑素年觉得新奇。他问邵雪:“这歌讲的什么?”
邵雪思索了一会儿,抬起了头:“一个老人等他出征的丈夫,日思离人,人不归。”
郑素年紧了紧围巾,若有所思地说:“是讲等待的啊!”
电视里在倒计时,学生们也激动地喊了起来。铺天盖地的“三、二、一”里,邵雪趴到他耳边说:“素年哥,我要到很远的地方了。”
他在新千年的第一场雪里,慢慢地抱紧了她:“去做你觉得对的事吧。”
漫天大雪,仿佛封存了他二十多年的时光。
【六】
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窗外的大雪忽然停了。
入冬的芬兰冷风如刀,大雪连下三天三夜。邵雪裹了条毛毯窝在沙发里,长发盘成一个髻。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
我摁了录音笔,有些不情愿地合上了笔记本:“结束了?”
“或许吧……”她笑笑,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这些年我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也谈过许多场恋爱,可总觉得有件事没有做完。北京人爱说‘这叫个什么事’,你说,我和郑素年,叫什么事?”
我哑然。
随着孔子学院陆续地开张,他们的第一批创始人也逐渐走进了大众的视野,邵雪无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对外汉语出身,游学欧洲五年,见识谈吐都绝非常人。主编找了八层关系才约来了这么个专访,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让我如何也交不了差。
我问她:“怎么不回去?”
她笑着摇摇头:“回不去了。年龄都不小了,物是人非,不如在这么个漂亮的地方自己好好活着。小时候总对外面感到新奇,如今见多了外面的世界,反而觉得都差不多。”
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薛记者,你采访真有意思,不问我事业,反倒给我这么段时间回忆过去。这个故事有了结尾,我肯定告诉你。”
我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走进了门外的风雪里。那时的我不知道,一年之后,我还会收到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