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楼、九楼、十楼……
他上到十五楼了。他已经有点气喘,两腿的膝盖发软。在拐角的地方他站停了一会。他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抚胸,努力想调匀气息。
这时候他看到了从上面楼梯上噔噔噔走下来的杨小依。他欢喜地叫起来:
“嗨,嗨,小依。”
杨小依也看到他了,点点头,眨眼间走到跟前了,却没停脚,依然快步地往前走,只低低地说了句:“你来得正好。跟我一起去一下。”
张滚转身跟住杨小依,下到十三层,进了一个房间。房间里很安静。一个男子仰脸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他头下压着的被子凌乱成一团。另外一张床上的被子和枕头也胡乱地搅和在一堆。烟灰缸里堆着烟蒂,地下散乱地躺着烟蒂。房间里的烟气很呛鼻子。
杨小依进门就大声说:“崔大炮,你这里总算清静下来了。”
崔大炮折身坐起,他脖子上很粗的金项链搭拉下来。他睁开眼睛,眨几眨,望望杨小依,又望望跟在后面的张滚,面无表情地说:“你后面那位是谁?”
杨小依就笑着说:“这是我的合作伙伴,姓张,刚刚赶过北京来的。”又一拉张滚的衣袖,说:“这是崔大炮,东北地区最大的书老板。”
张滚只好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崔老板。”
崔大炮移过屁股,探下双脚找到拖鞋,又点上一支烟,才说:“坐吧。你做了什么书给我发?”
“当然是畅销书。《实用万年历》,文化类的,很有实用价值。买上一本,可以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居家用,旅行用,都方便。”
“那不是抢了挂历的生意了?”
“日历挂在墙上是好看,我这书实用。”
“有征订单吗?”
“有。封面也有。都带来了。”
“假书有不有?”
“没有来得及做。不过那很快。等你回去,我把假书和广告一起用快件寄过去。”
“你先把征汀单给我看看吧。”
崔大炮眯着一只眼睛,看了看征订单,说:“你们蔡老板原来都是做武侠书,怎么你另立门户,就改变套路了?”
杨小依说:“蔡老板是蔡老板,我自己出来做了,就要有自己的套路。”
“没有武打,也没有枕头,这种书好卖吗?”
“好卖,好卖,我作过市场调查了的。”
“那先给我发两千本吧。”
“崔大炮你在说笑话吧。你这样大的老板发什么书低过一万本?”
“没有做过这类书,没有把握啊。”
“你有把握的。长春松风书店的林老板只包长春市,一口就报了两千本,我说不给,我要给你包东北地区。”
“为什么给我?”
“你老板大呀。你资金雄厚呀,你客户多呀,还有,你仗义呀。”
“这样多高帽子戴的会要把我压趴下了。你看看——”崔大炮下巴朝桌案上一翘,“那都是征订单,我做得过来么?”
张滚就看到条案上堆着的一叠一叠征订单,地下摊开着一张彩色广告,一个美女翘着腿咧嘴大笑,十分风骚。广告旁边,墙角下,堆了好多样书。张滚暗暗吃惊,心想这个人胃口大哩,能吃下这么多书?
杨小依也瞟过去一眼,声音软下来说:“我知道求你发书的人多。但是你无论如何要帮我的忙。我做第一本书,想要发得好一点。图个开门红。”
崔大炮拿征订单贴在脸上捂一捂,调笑地说:“给漂亮姑娘效力,我十分乐意。”
张滚在心里醋道:男人怎么都这样。
杨小依却依然软笑着说:“我知道崔大哥会帮我的。你一家包东北,下两万册吧,我还给你降两个扣。”
崔大炮瞪眼说:“两万?这无论如何不行。这样吧,我也豁出去了,拦腰砍一刀,一万。”
“太少了太少了。”
“好好,加一点。一万二。再不能涨了。’
“一万八,一万八哕!”
两人一来二去在数字上拉了一阵锯,最后落定,一万五千。杨小依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崔大炮带气地加了一句:“我把丑话先撂在这里,到时候允许退货啊!”
杨小依浅笑着说:“崔老板历史上都没有过退货的记录,你还会在我这里栽跟头?”
崔大炮斜眼看着张滚说:“你都带了保镖过来了,我还有机会在你面前栽跟头?”
一面说,一面就在订单上签了字。
杨小依把订单收好,站起来欢笑地说:“我请你出去吃饭,想吃什么?”
“吃饭就免了,马上还有朋友过来。”
“等你有空了再请。那我们走了。”
“走吧走吧!”
两人走出门,张滚低低地竖起大拇指说:“看不出你谈生意这样厉害啊。”
杨小依一拍他的手,说:“莫讲空话。赶快吃饭去吧,我饿得要发黑眼晕了。”
张滚一看手表,九点多钟了。
他感觉到肚子咕咕地Ⅱq起来。
两人急急地出了电梯,杨小依这才想起来问:“你怎么也来了?”
张滚说:“我的两个客户也到了惠侨,我过来追下款。顺便看看你。”
杨小依说:“是顺便就好,不然会搞得我心里过意不去。还好,我收到一些预付款,先交给你带回去,省得我总背在身上担着个心。”
张滚就问她电话总打不通是怎么回事。杨小依这才“呀”地想起来说,大哥大昨天就没电了,晚上谈事谈得太晚,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着了,忘记了充电。难怪今天一天大哥大都没有响过。她很担心错过了客户的重要电话。
“你就不担心错过了我的电话?”
“不担心。你的电话错过了就错过了,你那里不会有什么急事。漏掉客户的电话就不得了。”
“你不要忘记了,我也是你的客户哩!”
“你当然是客户。”
“还是最大的客户。”
“那当然。”
“打不通你的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
“我谢谢你了!”
杨小依说着就要返身回房间去给大哥大充电。张滚忙卸下自己手里大哥大的电板,给她换上先用着。杨小依觉得这样也很好,对他一笑。
两人相跟着就近拐进一家饭店。门帘一掀,迎面一团热气扑来。待看清大厅里张张饭桌客满,正想转身出去另寻一家时,里面一张桌上有人站起身扬手叫道:“杨小依扬小依。”
杨小依抬手回应一声,侧身挤过去。饭桌上已经上好了菜盆,四围坐满了人,这时又都挤了挤,楔进两张凳子。张滚紧着身子坐下了。
杨小依却不坐,望着那人说:“朱老板,这些大哥都还不熟,介绍一下吧!”
朱老板说:“都是书商界很牛B的人哩!”就赵钱孙李地一一介绍了。
杨小依端起一杯啤酒,捧着,说:“我敬各位大哥一杯,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她薄薄地抿了一口酒。
那些眼睛都狼一样盯紧了她的,看她这样,自然不依,一齐叫道:“干了!美女要干了!”
杨小依求饶地说:“我干不下哩!”
众人说:“要干了,干了我们都认你这个小妹!”
“真的?”
“谁说假话是王八蛋!”
杨小依就仰高脖子,一口一口把一杯酒干了。她的脖子一下由白变红了。
“好!”
众人喝一声彩,也都把手里的酒喝了。
张滚也慢慢把一杯酒喝了。
杨小依抖着手把名片摸出来,跟每个人交换了,一边说:“说话算数,我会找你们的!”
朱老板给空酒杯都倒满,正要发话,杨小依手里的大哥大响了。
杨小依听完电话,收了线,望着朱老板说:“各位大哥,对不住不能陪了,我有点急事,马上要走。”
说着抓过两个馒头,拉上张滚走了。
一桌的眼睛在后面望着她。望了好久。
出了门,张滚怨道:“什么事还急过了吃饭的事,说走就走。”
杨小依说:“哪里有那样急的事,只是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这是什么道理?”
“你还看不出那伙人?都是些酒癫子,肯定要一杯接一杯把我们灌醉。”
“你让我跟他们比试比试,还不知道谁灌倒谁哩。”
“我知道你的酒量大。可是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你。喝酒这种事情,女人总是吃亏。”
“我肚子还空的哩。”
“饿不倒你。”
杨小依就把手里的馒头分一个给张滚。
馒头已经冰凉。咬一口,凉意满嘴。
两人边走边把馒头吃下去了。吃得好辛苦。
“我们还是去找个地方好好吃一顿吧!”
“要去你去。我要回房间,怕有人找我。”
张滚又只好相跟着进了惠侨饭店。大堂里人很少,灯光显得有点惨白。进电梯上到十六楼,杨小依的房门口也贴了张纸,上写:“杨小依住此。有好书。”房里的两张床上散乱地丢着一些图书。书名都很血腥。凶杀。侦破。打斗。揭秘。淫邪。乌七八怪,什么都有。
张滚讶异地问:“这些书都是你的?”
杨小依淡淡地说:“我哪里有本事做这么多书?我们这问房里住有四个人。”
原来杨小依赶到惠侨饭店时,早已经没有床位,她就找个熟人挤了进来住。两个人挤在一张单人床上,晚上连翻身都不好翻,睡得很窘迫。双人间却住了四个人,生活也很不方便。女人的事情本来就比男人多,早上洗漱,用卫生间,都多很多麻烦。杨小依每天很早起来,悄悄洗漱了,就到外面公共卫生问用厕。她有便秘的毛病,每次在厕所里都要蹲很久。她不想影响了别人。但她心里越来越踏实,她已经敲定了不少订单,数量超过了她预想的目标,让她十分欢喜。她还想努力再冲一冲。
张滚说:“你应该到别处订个房间,住得好一点。”
杨小依说:“这样多天都过来了,没关系。住在这里,同住在外头,效果大不相同的。’
杨小依把大哥大的电板放在电插座上,让它充着电。坐了一阵,却不见有人来串门。门口过身的人不少。有人朝房里探探头。哟嗬——声,就走了。有的昂扬而过,望都不望一眼。房间里显得清静寥落。
张滚渐渐有点烦了,说:“这时候了,不会有人来了。”
杨小依也说:“看来是不会有人来了。”
她知道,经过几天的忙乱,该谈的生意,都谈得差不多了,该见的人,也都见过了,书老板们都会要放松放松,放肆享受一下了。他们放纵的方式不外乎:一、泡妞;二、泡澡;三、泡酒;(那是一箱一箱地搬去喝哎!)四、唱卡拉OK;五、诈金花。——她见过那场合。一圈入围在房间里的单人床上,各人面前一堆钱。每人发过三张扑克牌,就轮流往中间甩钱。一张、两张、三张……七张、八张、九张……一会的工夫,床中间就蓬起了一堆票子。最后三张牌翻过来,大小一比,笑的笑,叫的叫,叹气的叹气,立刻又乱成了一锅粥。赢家把钱扒到自己跟前,也不清点。接着再发牌,再甩钱,再揭牌。再叫,再闹。那时候钱都不是钱了。是纸片,是碎玻璃,是屎棍子,是擦脚布。一晚上的输赢,都在三几万上下。看着刺激,听起来却有点吓人。
这时候还在想着做生意的人也有,但很少。
只要还有人在做生意,她就要去找。
杨小依摸出电话本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然后,把大哥大换过电池,开始拨电话。
张滚打开电视机,不停地调着频道。
他听到杨小依拨通了电话,说不上几句,挂了。杨小依又拨通一个电话,很快又挂了。有一个电话倒是说了好一阵话。对方大约是在洗浴中心,正脱得溜光地在受用。有美女打电话进去,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免不了哼哼唧唧地没话找话,逗耍一番。杨小依却是耐得住,跟着那头的话音,也说,也笑,百般逢迎。一阵调笑过后,大约对方要进入状态了,不想再劳空神,杨小依赶紧说一声:“你玩吧,我明天再找你扯。”就狠狠地挂了电话。杨小依垂着眼睛,抿嘴皱鼻,肃然了一阵。张滚望她一眼。又望她一眼。终是忍着没有说话,只把电视频道调得更快了。过一会,杨小依摁着大哥大接着再拨。这一回有戏了。只说了几句话,杨小依就眉开眼笑,大声问道:“你们在哪个房间?我马上过来。”
杨小依挂了电话,起身对张滚说:“张总,我要去趟楼上,见一个客户。你陪我去一下?”
张滚在心里叹了一声,慢慢起身,漠然道:“你去见客户吧,我先去找宾馆住下来。”
杨小依就说:“也好,你也辛苦了,先去找地方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再通电话联系。”
杨小依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又抠一坨雪花膏在脸上抹匀了。就双手轻轻拍打着两边脸颊,匆匆出了门。两人在电梯口分了手。杨小依上去,张滚往下走,各自东西,不再有话。
张滚慢慢踱出宾馆大门,忽然驻步,狠狠吐了口痰,又转脸对着大楼骂了声娘。这声娘不知骂谁,骂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只是要把这口郁气吐出去。
好久,张滚才搭上一部出租车,拉到很远的一家宾馆住下。他没有洗澡,没有脱衣服,一头扎到床上,一下就睡着了。
张滚这一觉睡得真死。直到中午时分,他才醒来。他觉得很无聊,赖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好久,他才摸过大哥大来打开。
电话跟着就冲进来了。杨小依急火火地说:“哎呀,张总你怎么才开机,我打你好多电话了。’
张滚懒懒地问:“杨老板,有事吗?”
杨小依说:“没事。我就是要告诉你一声,我要到上海去讨一笔债。我现在已经上火车了,回去再请你吃饭。”
“好吧!”
张滚把大哥大塞进包里,下楼结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