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志把她搞上床之后(8)

 
立志把她搞上床之后(8)
2015-08-02 07:59:40 /故事大全

张滚依照杨小依的谋划,没费多少周折,就把两笔旧账追讨回来了。事情如此顺利,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似乎又在意想之中。他相信冥冥中的某种暗示。

他真的是把杨小依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了。杨小依的《实用万年历》已经开机印刷,她每天要到厂里去。张滚一早就开车把她接到厂里,下班了,再又送她回旅馆。天天接送,风雨无阻。中饭都是张滚请了。杨小依不肯到外面下馆子,张滚就在工厂食堂里用屏风隔出一个小单间,给她小灶单炒。他知道湖南人爱吃辣,无辣不开饭。就让食堂买回新鲜红辣椒,专门给杨小依备着。煎、炒、焖、炖、红烧,一天一个花样。他还在办公楼的一楼腾出一个房间,专门给杨小依休息用。

杨小依很少进休息室。她一天的时间,基本在车间。其实她在车间里无事可干。印刷机的两头都有师傅把着,质量随时有质检员抽查,她一点都插不上手。别的做书的人到了这个环节,就都撒手回了家,只等到时候过来验货收货。可是她不。她愿意在里头待着。看着红红绿绿的纸页从机器尾端哗哗地吐出来,她心里充满喜悦。这不是印封面,是印钞票哩。她使劲闻着车间里的油墨味道,觉得特别香。

她常常在车间里、机器旁,一站一天。

印完封面,内页随即上了机。等到内页出来,接着装订,很快就可以看到书了。

杨小依心里的喜悦,一天比一天浓厚。

可是这时候出事了。

事情与杨小依无关,是印刷厂以前印过的盗版书惹的祸。

张滚听到消息的时候是早上,刚刚接到杨小依,汽车还没有出城。顺女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厂里来了好多警察,查盗版书的,车间都封掉了。”就关了机。张滚一时傻了。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握着大哥大,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小依知道出大事了。她小声喊道:“赶快关掉大哥大。”又说,“把车开到附近的停车场。”

张滚没有经历过这种事,脑子是懵的。他说:“你下车吧,我得赶紧到厂里去。”

杨小依在他肩膀上扇了一巴掌,说:“真是不清白哩!警察就是来抓你的,你还送肉上丁板?做盗版书违法,轻则罚款,重则判刑,你想进去关几年?”

“那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赶快躲起来,避过这阵风头。只要人没有抓到,以后的事情再想办法。”

“躲得了么?”

“躲不了也得躲!”

“能往哪里躲?”

“还是当老板的,怎么这样经不得事。——你听我给你安排。”

杨小依就让张滚把车开进停车场,找一个角落停好了。两人在小巷口拦下一部出租车,直奔许昌。汽车跑得飞快,卷起一溜溜尘土。张滚惊魂未定,不断地扭头看车后面。他总觉得有警车在后头跟着,把心吊得很高。杨小依就抬手把他的脸别过来,笑笑说:“放心吧,你女朋友这时候还在吃早饭哩,她绝对想不到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张滚愣了一愣,回过神来,转着眼珠回应说:“放心,放心。我跟着你就放心了。”司机在前面搭话说:“嗬,是一对私奔的情人啊。”杨小依拍手笑道:“老师傅好眼力啊!”司机说:“那是。我一看你俩神情就不对劲,正琢磨呢,敢情还真是一对野鸳鸯。”杨小依接嘴嗔道:“老师傅说错了。不是野鸳鸯,是有情人。”司机点头说:“对,有情人,有情人。”

车到许昌城,杨小依叫司机停在一家宾馆门口,拉着张滚下了车。眼看着出租车拐个弯消失了,再又跳上一部本地出租车,到了火车站。杨小依让他在钟楼底下等着,绕个大圈走到售票厅,在门口买了两张南下的火车票。

傍晚时分,两人上了车。这是一趟慢车,是站都停。空空哐——空空哐——铁轮子敲砸着铁轨,转不了几圈,就又进站了。车上人很挤。三人座的位子,挤了四个人。走道上都站满了人。张滚占了个靠窗的位置坐着,杨小依斜着身子坐在他左手边。两个都不说话,只感到很困,十分地困。可是都不敢睡觉,都把眼睛努得大大的。杨小依睁眼瞪着面前的乘客,心里绷着劲。张滚侧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车窗外面?他看到火车头像一匹怪兽,喷着长气,在明明灭灭的灯火中,箭直地往暗夜深处刺去。一直到刺透暗夜。

张滚是看着天色怎样由深黑转藏青,再转淡灰,转淡白,然后白亮起来的。原来南方清晨的天空是那么高远。

他们在一个叫作马田的小站下了车。

这时候张滚才把憋了一晚上的问题吐出来。

“警察会不会把顺女抓进去?”

“她是法人代表?”

“不是。法人代表当然是我。”

“我相信她不会那么蠢。知道反正抓不到你,把事情都往你身上推就是。警察也不能乱来,顶多找她问问情况,不会抓她。”

“如果她都自己担起来了呢?”

“没有‘如果’。要有‘如果’,她还能当你的总经理助理?”

“就怕她招架不住哩!”

“不怕。女人比男人刚强!”

张滚就势感叹一句:“女人是在很多时候比男人强哩!——这里有吃的么?”

坐一晚火车,他又累又饿,气都快没有了。

杨小依带他出站,在墟场的小摊上坐下,要了两碗面,一笼蒸饺粑——这是此地特产,她特意要了给张滚尝个新。杨小依三筷子两筷子很快把一碗面吃光了,就起身进了对面一家杂货店。张滚埋头吃着。他觉得面条真香,饺粑真爽口,面里头的酸萝卜真脆。他把碗面汤都喝光了。他吃得好舒服啊!

杨小依从杂货店转回来了,左手一只网袋,右手一只塑料包,放在面桌上,说:“两个袋子等下都归你提。塑料包是你的,网袋里是几包饼干,等到了我家里,由你交给我母亲。”

原来杨小依把张滚带到老家避难来了。她也是情急之中灵感突现,觉得这里保险。

张滚翻开塑料袋看了看。里面装着毛巾、牙刷、牙膏、内衣内裤、拖鞋、洗面奶、卫生纸,还有香皂。山里人从来只用肥皂,杨小依怕他不习惯。这个人,原来心这么细。张滚感激地望着她,良久,无言。

杨小依的老家还不是这里,在山上。还得坐两个小时汽车。上了车,张滚的心情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

杨小依却一直醒着。

车到终点,杨小依摇醒张滚。这里已经是山的腹地,一脚下车,一脚就开始爬山。张滚低头数着脚下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蹬。

走着走着,忽听一声“到了”,他歇下来一看,哇,白云就在头顶上飘荡,一伸手就能牵下来。脚下一地的油菜花,黄粉粉地摇漾着往前铺陈过去。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好多蝴蝶漫天飞舞。不远处有七八栋房子,石头墙,杉皮顶,错乱地点戳在油菜花中间。白的云,黄的花,彩色的蝴蝶,错落的屋舍,张滚恍如进入了一片仙境,心胸一阔。

石头房里踅出一个人来。杨小依大叫一声:“姆妈——”就拨开油菜花扑了过去。

张滚也忙大步跟了过去。

杨妈妈是个很精致、很利索的老婆婆。也应该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却眉眼清楚,手脚干净,衣服抻抻抖抖,裤子紧紧凑凑,鞋袜齐全。她显然万没想到女崽这时回家,欢喜得拍手跺脚地笑。

杨小依到了母亲面前,好像还是童年,撒娇,发嗲,说起话来时眉飞色舞,笑起来时弯腰捶腿,完全没有了形态。

亲热过后,杨小依拉过张滚说明来意:这位朋友想到山上住几天,休息休息。

杨妈妈听了脸上一阴:“朋友?什么朋友?”

“当然是生意上的朋友。”

杨小依抱住母亲的胳膊,像说悄悄话:“人家是印刷厂的大老板,在帮我印一本书。张老板这段时间好辛苦,想找个地方休息几天。我说到我们老家那里去休息最好不过。我说我们那里风景好,空气好,鸡是土鸡,肉是土猪肉,蔬菜不浇化肥,不打农药,运气好还能吃到野味。还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一点,我家姆妈人好。”

“Ⅱ也Ⅱ也Ⅱ也,就你嘴巴乖巧。”

杨妈妈拍掉杨小依的手,忙招呼客人进屋。

先洗脸。铜脸盆里盛清水,竟照得出人影。再洗澡。一只深可过膝的大木盆,一大锅温水倒下去,热气腾上来,杨妈妈再丢一枝艾叶进去,屋子里就荡起了若有若无的艾香。趁张滚洗澡的工夫,那两母女在客房里把床铺好了。新稻草垫了有一杵厚,席子之上再铺床单。放了新棉被,新枕头(枕头里填了新谷壳),新枕巾。门背后放了干净尿桶。洗过澡,打开门,凉风偎过来,浑身清爽。然后,把他让到柴火灶上的板凳边,在尽里头坐下,喝茶。这山上喝茶竞也讲究。壶是铜茶壶,比拳头略大,壶嘴很长,壶把也很长。茶壶煨在柴火旁的火灰里,慢慢炼——是炼哎!待水滚了有十几滚,忽然起手,茶水自壶嘴里泻出来,泻成了一条线。茶在杯里,呈酱黑色,极其浓酽。抿一口,苦哇。但不过一刻,嘴里却津凉津凉的,四肢八体也都开了窍一样,通泰了。这里喝茶又是有很多吃食的。炉桌的小插板上,拼起了十个碟子:炒瓜子、炒花生、炒黄豆、油炸豆腐、毛栗子、红薯条、酸豆角、酸萝卜片……张滚每样都拈了一点,各是各味,都很好吃。

两杯茶下肚,张滚就听清楚了。杨小依姊妹不少。上头两个姐姐,下头两个弟弟,她在中间。前两年父亲过世了。五姊妹都在外头,当工人,当教师,做生意。他们都要接母亲出去住。可是母亲不肯。她愿意守在这栋祖屋里,让崽女们轮流回来看她。杨小依说,莫看老人家瘦瘦筋筋,行事很有主见。

喝到第三杯茶,柴火灶旁边的三条板凳就让陆续进来的乡亲坐满了。都是女人。老婆婆,老嫂子,小媳妇。没有谁报讯,她们自然就知道杨家上来了客人,都过来看。顺便喝茶,嚼瓜子。

一堆老女人在一起,呱唧呱唧好热闹。她们都说的山里土话,张滚听不懂,看她们笑,他也跟着傻笑。他把南瓜子放在手里左一下右一下地剥着吃。他稍稍有点不自在,但很开心。

一泡茶喝了快两个钟头。

喝完茶,女人们起身道别。杨妈妈扎好围裙,添几根松柴,着手做巾饭了。杨小依要过去帮忙,杨妈妈推开她,说:“起(站)开去,陪客人说话。做好了我会喊你们。”

杨小依一手揪一把竹椅子,挪到门口地坪里。地坪里一边种着一棵酸梨树,一边种着一棵柚子树,都比房顶还高。酸梨树枝叶疏朗,柚子树叶片阔大,阳光照射下来,酸梨树枝影稀疏,柚子树一地浓荫。

太阳光很白,但是感觉不到热力。山里的天气,比外头凉。山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人在树荫下一坐,好享福。

张滚说:“你的老家是个好地方。”

“好么?”

“好。——真好!”

“我看不见得。也好,也不好。”

“人在福中不知福。”

张滚看着满地黄滴滴的油菜花,油菜花过去是一块一块翠绿的萝卜菜,再远一点,就是渐浓渐淡无穷尽的山影,心都要醉了。

“你不要看我们这里风景好,风景好当得饭吃么?我们这里穷啊。”

“这里很穷么?”

“当然穷。你莫看这山里土地很多,可是种不出东西。只能种点包谷、高粱,还有红薯,产量很低。我们小的时候,一年到头吃杂粮,过年过节才能吃到一顿米饭。山里连学校都没有一间,读书要到山下我们下车的地方,每天走起去,走起回,来回是十几里路哩。我那时才好大?七八岁,十来岁。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是打赤脚。落雪天气才有套鞋穿,还没有袜子,鞋子里面垫一层稻草,才暖和一点。说起来你都不相信,我长到十五岁才第一次穿到棉衣。”

“这我没有想到。——万万没有想到。”

张滚本来想说一句:难怪高山有好花。你这是清风明月淘染出来的玉人哩!可是他没有说出口。这不是调情说笑的时候。

杨小依继续说:“所以,我们都想出去,到城里去。可是我们没有任何门路,只有靠发狠读书,凭成绩考上去。我们那时候读书好发狠呵!——硬是好发狠!”

张滚赞许地说:“发狠读书有收获啊。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不是全都出去了。”

“可是我再发狠也只考到地区卫校,中专。读出来只能做护士。”

“不错了。可以了。”

“开头我自己也以为可以了,满足了。可是事实上不是那样。不、可、以!”

杨小依跟他说了一段往事。

在她生活的那座城市附近,有一座锦绣温泉疗养院。有一天,她随一个医生被派到疗养院诊治一个病人。病人是个小孩,并无大碍,只是在温泉池子里泡久了,晕倒过去。打一针,服两片药,休息一刻,又是活蹦的了。事毕,她们在温泉周围溜跶了一圈。温泉里头豪华到近乎奢侈的设施,让她十分吃惊。她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各坐一个皮筏子,自高处冲浪而下,水花激起一人多高。十几个温泉池子冒着热气,大的有篮球场大,小的如一口井。池子里撒了玫瑰花瓣,漂浮不定。有人泡在池里,只顶出一个脑壳,双眼微眯,舒服得像猪一样直哼哼。池子边上的白色太阳椅上,懒散地躺着泡酥了的各式人体。周边种了很多月季,都开了花。红的,黄的,白的,被绿草地衬得十分娇艳。服务生端着饮料,往来穿梭,随叫随到。杨小依那时知道了,天底下还有这样一种生活。在那一刻,她下了决心,要出去赚钱,——赚很多很多钱。她要让自己的儿子(她那时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儿子)进最好的幼儿园,进最好的学校,然后,出国留学。她还要带儿子经常到疗养院泡温泉。

回到医院她就辞了职。

张滚一边听,一边点头。他的心被一只细手揉搓着,揉得五味杂陈。

“这样说,我就明白了。你的很多事情,我都能明白了。”

“那未必。人心隔肚皮。我们山里人的心思,你们城里人不可能都明白的。”

“说起来我真还有点不明白。你那样想赚钱,这次怎么会这么不顾一切地陪我跑出来?”

“倒是这点你应该明白。你只要是个人,就能明白。”

张滚还是不太明白。

杨妈妈倚在屋门口招手,招呼他们回屋吃饭。

杨妈妈果然能干。才多久的工夫,一桌菜就上了桌。除了鸡是现杀现炒,其它几样都是腊味:腊鱼,腊肉,腊猪脚,腊鹿子,腊香干子,外加一碗辣酸菜。看相没有,但好下酒。

酒是黑豆酒,是杨妈妈拿糯米拌黑豆自己做的。酒里有干红枣,有党参,大补。

张滚端杯一尝,叫一声“好酒”,就一杯一杯地喝起来。杨妈妈笑眯眯地望着他,不断往他跟前夹菜。他觉得是回到了自己家里。

他把一壶酒都喝光了。

吃过饭,日影已经西斜,杨小依提过包,起身下山。张滚一下又不明白了:“这时候你到哪里去?”

“返回去。”

“返回去?返回哪里?”

“返回你有印刷厂的那座城市。你的事情暂时没问题了,放心了;我放心不下那头。我的书还在厂里啦!”

杨小依性急,说走就走。张滚只好跟随她穿过油菜地,走到山口上,杨小依叫他不送了。张滚站下,心里有一种孤独感涌上来,脸色木着,有种落寞。

杨小依就笑一笑,说:“你就安心在这里住着。一日三餐,有我母亲安排。洗涮熨烫,你就自己动手。山里早晚天凉,不要冷了冻了。烦闷时出去爬爬山,家里电视也有。你要是勤快,帮我母亲剁剁猪菜挖挖红薯土也是可以的。只有一条,你不要下山,不要急着回去。我返回去马上会找顺女,等事情平息了,我会打电话给村里小卖部的黄叔,让他转告我母亲,我母亲再告诉你。不是我的电话,你一律不要相信。还有,我在你包里放了一千块钱,——你不要说什么,我知道你身上没有带钱。男子无钱刀无钢,手里不带点钱你会很作难。而且,过段时间你返回去时坐车吃饭都要用钱。”

在杨小依一顿语言的抚慰下,张滚温驯得像个孩子。他胡乱地点着头:“好,好,好。”他心里一点一点地热起来。他感觉眼睛发胀,语带哽咽,忙掐了一朵油菜花,在眼角上揉着。

杨小依背对太阳站着。她把阳光都吸了过来,在头上堆起了层层霞彩,让人觉出圣洁。

张滚忽然冲口而出:“我会想你的!”

他的眼角上沾了一片油菜花,十分打眼,使他真的像个孩子了。

杨小依抬起手,在他眼角上轻轻一擦,擦掉油菜花瓣,说:“什么都不要想,只安心休息。”然后,跨下石阶,在山路上一弹一跳地走着,渐行渐远,终于看不到影子了。

张滚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里住下来,他很快熟悉了这里的环境。这村子很小,只有九户人家,五户姓杨,四户姓黄,不足四十口人。村里的人互相都叫得出名字,都以叔伯婶嫂相称。时令已近秋末,山上的包谷都已经收回来,地里的红薯也大多藏进了红薯窑,村民们闲了下来。张滚同他们喝过一餐酒,打过两场纸牌(他对赌这行当有着天然的悟性,站在旁边只看了十分钟,当场学会),就认识了,熟了。

他已经可以用本地土语跟人打招呼了。

张滚住在山里,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忽然都好了。他不冉失眠。晚上九点多钟上床,一觉睡到大天光。他的饭量大增,一顿可以吃三碗饭,四碗饭,再松一松皮带,五碗也填得进去。杨妈妈也是把他当亲戚一样招待。每天早早就烧好了洗脸水,把饭菜做熟焐在锅里了。张滚一觉睡醒,眼睛半睁半闭地还会躺一阵。房间里暗糊糊的(这里房子的窗户开得都很小,只有一口土砖那么大,光源很淡),身下的稻草,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清香的气息。这种光线,这种气息,让人慵懒、柔静,昏昏欲睡。吃过早饭,有时在村里各处转一转。他细细地比较每栋石头房子的异同,研究一会每家门口的对联。这里的人兴贴对联,大门口,进屋以后的神龛两边,睡房门口,灶房门口,杂屋门口,连木柱草顶的牛栏门口,低矮简陋的鸡埘旁边,都贴对联。对联应该是过年时候贴起的了,大半年时光流逝,却还鲜红如初,这让张滚很新奇。有两副对联,他读了好多次。一副是杨小依家门口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惟有读书。”一副在小卖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横批却都一致:“钟鼓乐之。”这里人家的很多事情,都是在门口空坪里光天化日下做的,并不避人。他看到过杀猪。那猪被抬上架子后,一人揪尾巴,捉后腿,一人揪耳朵,扶前腿,操刀者跨步上前,一手握拢猪的嘴巴,使刀背在猪前腿的膝头上一砍,猪晕了,然后,一刀朝猪的喉咙处捅进去,再用力拔出,鲜红的猪血便喷溅而出,红了一片天。张滚听着猪在临死前的嘶叫声,才明白城里人经常说的“像杀猪般叫”是种怎样恐怖的景象了。他看到过捣糍粑。半筐蒸熟了的糯米饭倒进石臼,村人脱光了上衣,双手握住杵棒,左一杵,右一杵,嗨嗨用力地捣。他接过杵棒,只捣了三下就捣不动了。他看到一个小妇人当众撩开衣襟奶孩子。小妇人的奶子竟然那样硕大,比发面馒头还大,吓他一跳。他还看到过杀鸡、打狗、宰羊,看到过绩麻、织布、春米、打草鞋,看到过老婆婆梳巴巴头。他真是开了眼界。

有时,他去爬山。(这是杨小依嘱咐过他的。)他顺着村子后面一条山路,曲曲弯弯地往上走。他知道杨小依小时候上山捡柴、扯猪菜、捡菌子、摘毛栗,就是走的这条山路。山路两旁有很多刺蓬,叶子快掉光了,裸露的刺条弯垂缠结,像建筑工地上的铁丝。路旁边不时会闪出小块土地,种着白菜、大头菜,明显都肥水不足,叶子发黄,长得病恹恹的。山路上去里把路的地方,有座凉亭。八根石柱,撑着一头青瓦。亭子有年头了,石柱础上都网起了半人高的发黑的青苔。瓦顶上露着缝,阳光从上面筛下来,在泥地上投下花纹。亭子旁边有一汪泉水,脚盆大小,青石围成。泉水清亮清亮,四时不亏。据说上山捡柴捡菌子扯笋子的人,到了这里都要歇一歇。喝捧泉水,喘几口气。张滚每次上去下来都要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一阵。他双手托腮,俯首四望。他看着群山蜿蜒,苍茫一片。他看着炊烟从石头房子里袅上来,扶摇直上,可是只到半空巾就被风吹散了。他看到一只苍鹰在脚底下盘旋,绕过去,绕过来。绕过来,绕过去。他心里舒畅极了。离开亭子上去,一箭开外,路边有一小块平地。平地靠里侧有一座土地庙。张滚生平没有看到过这么小的土地庙:只有一张小方桌大。里头的土地公公却十分威凛。顶天立地,胡子飘飘。庙门前残留着两枝烧剩半截的蜡烛和一地香棍子,明显是常年四季有人上来烧香祭拜。顺山路往上再走,过一片油茶林,紧挨着是几棵毛栗子树。毛栗子树上挂着很多毛刺刺的乒乓球一般大的果实,青黄相间,将熟未熟。张滚捡一根短棍往树上横砸过去,扑簌簌落下一地果实。张滚砸开外壳,把毛栗子装了一口袋。他听杨妈妈说过,杨小依每次上山,都要在这里捡一口袋毛栗子回家,在灶灰里煨熟了吃。吃得一嘴墨黑。张滚生吃过毛栗子,也煨熟吃过。生的清甜,熟的喷香。各是各昧,都很好吃。他能想像得出杨小依吃毛栗子时是个什么样子。他想如果杨小依也在一起捡毛栗子,那该会多有意思啊。

他把毛栗子集了有半塑料袋了。

如果不是印刷厂的事时不时浮上心头,张滚在这山村里会生活得很轻松,很自如。他觉得这里的空气,这里的风光,这里的生活,于他都很适宜。这里的水特别甜,这里的青菜特别好吃。这里的人让他十分放松。

可是那头毕竟还吊着那样大的一桩事。

他一天几次到小卖部。有事没事,都要去。他已经跟小卖部的黄叔很熟了。两人一个站在柜台外头,一个站在柜台里头,东拉西扯能说好久的话。他心里巴巴地望着杨小依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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