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你来我往的,不到一年的时间,香椿就先后收到了桂林的四封信。四封信都被香椿收藏得好端端的,锁在她床头的小木箱里。后来,她又抽空儿到镇子上买了几颗樟脑丸回来,放在箱子角里,她是怕虫子蛀了她的信。其实,她知道,箱子是樟木做的,根本就不会有虫子。不过,没有虫子她也还是要放。放了心里才踏实。放了樟脑丸以后,只要一打开箱子盖儿,香味就幽幽淡淡地弥散出来,像一千只蝴蝶飘荡在空中,令人感觉飞花乱舞、心醉神迷,连里面放的信也香喷喷儿的,让她禁不住地想要拿在手里亲上一口。
以前,香椿有了一点空暇的时间,就到村口去跟小姐妹们玩耍。现在,她再也不跟她们往一堆儿凑了。那些小姐妹们到了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香椿觉得自己跟她们不一样了,她心里装着正经事情哩。干完了活儿以后,她便躲进自己的小屋里,把桂林的信拿出来,一封一封地看。看足看够了,又把那些信一摆溜地摊开来,认认真真地琢磨上面的字。
香椿越肴越觉得桂林的字漂亮和帅气。那些字写得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就像桂林的人一样,利利落落、大大方方的,又英俊又气魄,甭提有多么地排场了。当然,也不是每个字都写得一般模样。逢到有“胳膊”有“腿儿”的字,桂林就把那“胳膊”甩得有韵有致,“腿儿”也拉得长长的,看上去英姿飒爽,就像一个人在大踏步地往前跑动似的。那跑步的姿态又矫健、又好看,虎虎生风、威武雄壮,跟桂林跑起来一模一样呢。 发现了这个特点以后,香椿再回过头去琢磨信上其他的字,惊喜地发现,桂林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跟他本人十分地相似呢。有的字写得横平竖直、端端正正的,就像桂林规规矩矩坐着看书的样子。有的字写得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就像桂林高兴时朗声大笑的样子。有的字则写得低眉顺眼儿、斯斯文文,就像桂林初次跟她见面时,羞羞答答、挺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样一路看下来,桂林各种各样的眉眼和神态,就都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地跃然在信纸上了。香椿只要把信纸摊开,桂林就会有声有色地向她走来。一边走来,一边跟她说着话儿。看着那些活蹦乱跳、有鼻子有眼儿的字迹,香椿仿佛真切地听到了桂林说话的声音,也看到了桂林的身影。听得心也醉了、看得神也迷了,连白天和黑夜都分辨不清了呢。香椿就这样,一次一次地幸福着,陶醉着。在桂林去当兵满一年的时候,香椿收到了他的第五封信。这封信又使得香椿好好地幸福了一回。
桂林在信中告诉她,自己在训练比赛中获了奖、立了功,已经光荣地人了党,不久就可能提干了。这是每一个当兵的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多少个里头也出不了一个,凤毛麟角地偶尔峥嵘出一个,就是件了不得的事情呢,可见桂林是多么地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了。桂林家的一个亲戚在县上当领导,听说了桂林的好消息以后,觉得桂林将来一定前途无憬,一高兴,就想把香椿从村里安排到县城去做事,以表示对桂林工作的支持。领导问香椿想到哪个部门去工作,香椿连考虑都没考虑就说,她想到邮局去。于是,领导就把香椿安排到了邮局里。虽然只是个没有正式编制的临时工,香椿的心里也十分地满意和甜蜜。她喜欢邮局里那种柔嫩的绿意。她觉得,那种颜色就是大地和庄稼的颜色,她永远都看不够呢。
香椿的文化程度不高,在邮局里干的是接电话的工作。电话这玩艺儿香椿早就听说过,却是头一遭见识。不过,她还是疑疑惑惑地弄不明白:远隔千山万水的,那声音是怎么传过来的呢?自从到邮局做了接线员以后,香椿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桂林的信。桂林过个十天半月的,就打一回电话过来,要说的话在电话里说了,自然就用不着写信了。
第一次接到桂林的电话,香椿的脸都兴奋得红扑扑的,跟柿子果一样。隔山隔水的,跑了几千里地,桂林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憨憨实实的,一听就透着一股子亲。一年多没有听到桂林的声音了,乍一听上去,香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拿着电话听筒愣怔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两句话来。
听到桂林的声音自然十分高兴,不过,让香椿感到遗憾的是,她心里准备好的话,却没能在电话里说出来。虽然当时电话机旁边并没有别人,香椿还是不好意思,仿佛只要她一开口,满世界的人就都听到了似的。桂林似乎也有些放不开,在电话里只说了一些家常话。嘱她好好工作、爱惜身体什么的,一句体己话也没有说。不像在信里那样,句句都是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的话,像放在火塘里烤熟的烘山芋一样,滚烫滚烫的,寄了几千里地的路程,还热乎乎的。
以后,他们又通过好几次电话,也还是这样,不冷不热的。以前,香椿在读着桂林的来信时,总是梦想着能够听到他的声音。现在,电话机就在旁边,只要她动动手指头,桂林的声音就会传过来。方便是方便了,然而,那种幸福感却大大地打了折扣。这种方便快捷的方式,反倒使两个人一下子疏远了许多似的。
香椿坐在电话机旁,便常常发呆。心想:电话打过了,话也说过了,然后便什么都没有了。哪像写信那样呢?白纸黑字,实实在在地握在手上,放在箱子里头,只要虫子不蛀坏,它们就永远好端端地呆在箱子角里。再过一百年拿出来读,也还是跟当初一样地热乎。电话呢?刚刚打过了,一放下听筒,便踪迹全无,如同放飞了一群嘤嗡乱舞的麻雀般,你想要捉也捉它不住。
下一次再打电话的时候,香椿就把心里的想法对桂林说了。桂林便嘱她好好学电脑。既然她想要信,自己就从电脑上给她发信过来,又方便、又省钱。到时候,香椿就可以重新看到他的信了。邮局里倒是有两台电脑,不过,香椿对它不感兴趣:一个冷冰冰的铁疙瘩,没生耳朵也没长眼睛、不会哭亦不会笑,它脑子里能想出些什么念头来呢?要是它能够解人意、明心事,那山上的石头就会开出红艳艳的花朵来了。虽然对那铁疙瘩满怀疑虑和不信任,香椿还是遵从桂林的嘱托,开始学打字,从汉语拼音起步,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学。可能是盼信心切吧,香椿学得非常刻苦,进步也很快。又过了一些日子,在局里一个大学生的指导下,果真从电脑上收到了桂林发过来的信件。
信不长,一个一个的方块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电脑屏幕上。香椿隔了电脑上的玻璃罩子,直愣愣地盯着那些字,有些不敢相信,那真是桂林写给她的信?她把那段文字仔细地念了几遍,从口气上看,确实像是桂林说的话。而且,信的开头写着她的名子“香椿”,错是错不了的。可在内心里,香椿还是觉得,那从电脑上传来的,不像是一封信,没有信封、没有信纸、没贴邮票、也没有邮递员来传送。“啪”地一声打开电脑,它就在里面了,再“啪”地一声关上,它就消失了。来无影、去无踪,哪里有一点信的样子呢?那字也让她觉得别扭。桂林亲手写出来的字都是表情丰富、鲜活生动的,看着那些字就仿佛看着他的脸一般,电脑上的字却一个个正襟危坐、装腔作势,像道貌岸然的干部一样,板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面孔。那哪里是字?就是一块一块的砖头!
况且,那电脑上的信件又快得叫人不敢相信。她在这里刚刚发过去,还没等转过身来呢,那边就来件说已经收到了。仿佛他们面对面地站着,中间却隔了层坚实的玻璃墙,咫尺天涯、不可企及。
以前每一次收到桂林的来信,香椿都要苦苦地等上好一阵子。那等待的过程虽说是千艰万辛、难煎难熬,可想一想也还是蛮有意蕴的,就如同挂在树上的醉浆果,不经过几个月的阳光雨露和风霜氲氤,那果子看上去就青青涩涩的,红不透彻。那味道也会稀稀薄薄,醇醉不到心里去。经了霜润雪濡以后,那红里透出了紫,里面的果瓤也才会如同窝着一汪酒浆一般,尝一口到嘴里,肺窝窝里都会酡熏熏的,那个眯醉味儿,一辈子都丢不脱、也忘不掉呢。有一封实实在在的信揣在怀里,就像大冬天里煨在火炉旁边一样,心里既温暖又熨帖。那样的日子,是多么地活色生香、耐人咀嚼啊。
可是现在,这一切全没了。香椿感到说不出来的失意和落寞,心里像被虫子蛀出了一个个又深又暗的洞,千疮百孔、了无意趣。日子是怎么变得这般寡淡没嚼头的呢?香椿想不明白。她常常半晌半晌地坐在邮局的窗台前发愣。窗台上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插着一大捧花。不过,瓶子里面没有装水,那花朵闻上去也没有半丝的香味。花是用塑料做成的,大冬天里也不管不顾地姹紫嫣红着,拿手去摸摸,僵硬呆板,跟电话机和铁疙瘩电脑一样,没有丝毫鲜活的热乎气儿,也感觉不到四季轮回的冷暖节律,就那么没心没肺地僵着一副永远都一成不变的脸,让人绝望得想哭都哭不出来。
香椿的心变得一天比一天地烦躁,觉得一切都不对劲儿,却又不晓得那不对劲究竟出在哪里,桂林似乎离她愈来愈远了。
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劳什子电话,后又变成了让人捉摸不定的电子邮件。邮件来的时候,既不声又不响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悄悄地钻到电脑里面去了,更不晓得它究竟躲在哪个旮旯里。有时候,你正在读着一段话的时候,电脑忽然就不动了,跟个傻子似的愣在那里,任凭你怎么着急它也不理不睬。无缘无故地死机了。有时候,你刚看到一半,它又停电了,屏幕上一团灰白,像一堵冷冰冰的墙,蛮不讲理地横在你的面前。你哪怕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力穿透它。有时候,你把信件好端端地存放在里面,它却不知不觉地就被一些莫明其妙的病毒感染了,里面的东西被弄得乱糟糟的,简直不成个头绪,你却又不晓得那该死的病毒叫什么名子,它为了什么缘由要跟你过不去。
再说了,信是自己的,电脑却是公家的。这个人过来敲一通子,那个人过来查一番,信件就在里面存着,谁能确保不被别人看到呢?有一阵子,香椿觉得邮局里的一个小伙子,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的,直冲着别人偷偷地笑。果真,不久就听说,他偷看了自己的信。
这以后,香椿就更加不待见从电脑上发来的电子邮件了。还取个名子叫作什么“姨妹儿”,一听就透着轻浮和不稳重。她想,若是写在纸上的信,看过了以后就锁在箱子里,谁能偷看得到?又怎么会莫明其妙地就被病毒毁坏了呢?
每天下了班以后,香椿就回自己的小屋里去了。回到小屋里她却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她就想躺着看看桂林的信。想看却是看不成。桂林的信都在电脑里,她总不能把那个沉甸甸的铁疙瘩抱在手上看吧?可她真的是想把桂林的信拿在手上,认真地摸一摸、嗅一嗅呢。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桂林,意思是,还想让桂林给她寄手写的信来。桂林却让她用打印机把电子邮件“下载”下来。她在别人的帮助下,照着桂林的交待去做,邮件确实被打印了出来,然而,却终究还是不能称她的意。
那打印出来的文字千篇一律、死气沉沉的,一副公事公办的冷面孔,跟报纸上那些呆头呆脑的铅字看起来一模一样,根本不像是一封信的样子。而且,想要几份就能打印出几份。要不了半个时辰的工夫,就能打印出足足一沓子来。那打印机还不时地出毛病。有些字被打得断了头,有些则折了尾。缺胳膊少腿儿的,像一堆烂柿子似的,既不英俊、亦不漂亮,跟桂林亲笔写出来的字相比,简直具有天渊之别。而且,那一大沓子的纸上都操着同样的腔调、说着同样的话,像鹦鹉学舌一般,看起来既空洞又虚假,就仿佛桂林一个人在对一大群女孩子重复说着同样的话,这让香椿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了。她一气之下,把打出来的信全都烧掉了。心想,还是让它呆在电脑里好一些,呆在电脑里独此一份,一旦打印出来,就会跟一堆复制的废纸一样,咋看咋没意思。
为了让自己对那些邮件产生出一种兴奋感,香椿就有意好几天不去动自己的电子信箱。她想,隔的时间长了,有了一个等待的过程,那些文字读起来就会生出一些信的感觉来,她也就会重新拣回以前的幸福了。转眼间香椿已经在县城里呆了近两年,她是多么地怀恋过去乡下那种古铜色的旧日子啊。老家的乡下与县城隔了几百里地,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般。乡下的旧日子如同一件穿了多年的毛线衣,虽然褪了颜色,看上去不那么簇新、款式也不够时尚,但摸上去是毛茸茸的柔软,手感好,称心而又熨帖,不生分、也不隔膜,从里往外透着亲。
是的,香椿愈来愈觉得,日子其实也是分质地和纹理的,就像衣服一样。乡下的日子是用棉花和土布做的,直接从地里长出来,根基扎在土壤的最深处,触角和太阳交织融会,上接朗朗乾坤、下通氤氲的地气,绵长而又深厚。城里的日子则是用电和铁还有钢筋水泥构筑的,骨子里就藏着冰冷和坚硬,怎么都暖不热也焐不熟,而且天马行空,没有来由、也没有底子,惊惊乍乍、蹈高凌虚,芯子里就是一个没着没落的“空”,全靠神出鬼没的“电”在那里撑着。聊天儿用电话、寄信用电脑,出门坐电车、做饭用电磁炉,白天守在电脑旁、黑下里坐在电视前,离了电便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仿佛一时半刻也活不成了。可“电”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没有人见过它的模样。它就像鬼一样无形无影、却又无处不在,操纵和控制着人的一切,想一想简直令人魔症和发疯。
为了填补外面那个巨大的“空”,香椿只好把自己的心思也挖空,故意地留出一段空档来,希望日子能够被墩促得厚实一些。可是,故意地拖过了一段时间,当她怀着期待的心情,又一次打开电子信箱的时候,却见屏幕上一片空白,连半个字都没有了。她又反反复复地寻找了好多遍,依然是一无所获。她急急忙忙地请来了那个大学生。大学生查看了一阵子以后,告诉她,由于她操作失误,信件被全部删除,已经不可能找到了。她不死心,着急地请大学生再找找看。大学生笑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删除了就是删除了,到哪里去找呢?
是啊,除了那个尺把大的电脑屏幕外,能到哪里去寻找呢?县城里的日子就这样被她稍不留神儿就弄丢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经意间动了动手指头,就能轻而易举把那些东西痕迹不留地删除掉呢?是自己的手指太轻狂了,还是城里的日子原本就衍敷在空中不堪一击?乡下就不会这样,哪怕是一棵小草也会把根子扎在结结实实的泥土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千年万代过去了,也还是绿格茵茵、密不透风,连老天爷也无法把它们删除掉。
香椿直愣愣地坐在冷冰冰、空白一片的电脑前,看看窗台上玻璃瓶里那束装模作样的塑料花,再看看那个面无表情的电话机,突然就想念起自己的小山村来了。想念田野里那些葱郁素朴的庄稼,想念山涧里高低错落的树,想念村口那条弯弯曲曲、长满了马齿苋的羊肠小道,也想念挂在树梢头上的鸟巢、喜鹊以及山鹞子们,还有傍晚时分那袅袅婷婷地缭绕在半空中的炊烟。那炊烟一缕,又一缕,轻轻淡淡、断断续续,却又缠绵悱恻、挥之不去,如同满脸沧桑的老奶奶哼出的古曲长调,叫人怎么听都听不够。
暑期过后,邮局里又分配来了几个大学生,人头超编,领导决定要裁员。香椿的文化程度最低,又没有正式编制,于是,她主动提出了辞职。在离开邮局以前,她给桂林寄了一封手写的信。信中告诉桂林,她不愿在县城呆下去,她想家了。然后就回村里等着去了。
等了好几个月以后,桂林终于寄来了一封信。是一封用手写在纸上的、真正的信。不过,就在这封信中,已经提了干的桂林把她称作“香椿同志”,并直截了当跟她提出了分手。分手的原因是:他觉得“香椿同志”思想滞后,不能与时俱进,亦不能接受新生事物,两个人已经没办法再沟通。
香椿把这最后一封信和以前的五封放在一起,用红头绳儿扎上,锁在了她的旧樟木箱子里。她知道,以后,她可能再也不会收到这样手写的信了。村子里架通了电线,还装上了第一部电话机,只要花上三两块钱,瞬间就能把电话打到北京去,谁还会再写这种笨拙的劳什子信呢?不过,箱子里的这几封信就像陈年老酒一样,已经足够她慢慢地品味一辈子了。念中学的弟弟告诉香椿,她箱子里的这些信叫作“情书”,已濒于绝迹,收藏起来将来可作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