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朋友问我是不是学这个专业,卡路里营养学什么的。我朋友说,早讲过他是万能青年旅店,不用搜索的百度百科。他打趣说,别争了,又没奖品,招呼大家带好东西下楼。谭欣跟在后面一句话不说,在电梯里都能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外面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但还是有一半人没打伞。我朋友不打算送她俩回校,似乎他已经计划着回去就把那女孩的照片全删掉。等出租车时我们握手告别,心里都清楚男男女女四个人,无非是萍水相逢,说声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轮到谭欣与我道别时,她气鼓鼓地说:“你赢了,再见。”
眼睛真漂亮,一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忍不住就想俯身亲一口。这时车来了,我朋友让她们先上。我跑两步替她打开车门,鼓足勇气问她要电话。
“为什么?”她问,好像我要电话很意外似的。
“因为,”我想好理由告诉她,“如果没有你的号码,回头你消失在北京两千万人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貌似我说动她了,她让她朋友先上车,抓着车门考虑了几秒,对我说:“北京有两千万人吗,这么多?”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继母林莎是二月初九,于勒的五十岁生日。每年这时候我不回去,今年比较特别,知天命的大日子。我提前发短信给他,说我已经请好学校的假,早上火车中午就能到家。几分钟后他回复我,NO!他不想我太奔波,过生日也就是一顿饭的事,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我说平时你又不过,五十岁自然要好好操办一下。下条短信他回了三个NO。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回三遍表示这事儿他定了,没商量的余地。我说好吧,你叫些朋友来,多吃点好的。他回复,OK。
我继父打不了电话,手机只用短信一个功能。确切地说是收短信,他不会拼音打字。似乎有意抗拒,怎么教都不会,因此我还气过他固执。我后来明白了,这些字的发音他没听过,所有汉字对他来说就是无声的符号。手机键盘找不到“不”这个字,但是N和O在那里,点发送就好了。
我那天还是回去了,我送他一部支持手写汉字的手机做礼物。看见他那么高兴,让我一阵一阵地想哭。他打手语说让我带点钱回北京,买了手机生活费就不够了。我表示不用,我准备下半年找份兼职,本来大四就是要实习的。他摇摇头,对我比画不要实习,准备考研,争取去美国读硕士读博士。我说你养我快二十年了,该我养你了。他说他有钱,每天摆地摊能赚好几十块,用不着小兔崽子你来救济我。他越说越急,我干脆打断他,我说你那不是摆地摊,你那跟残疾人要饭没两样!他扭过头,不看我说话,把手机装盒里推还给我,把自己关在厨房煮饭炒菜。
我可能伤了他,我不愿意看见一个我叫他“爸”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常年跪在马路上,左边写着“救救聋哑人”,右边卖着十元一件的小工艺品。几年前我继父赚过钱,不干净,但是过上了好日子。后来被人举报,半年里赚的连同一点家底都被罚光。我继父怀揣小刀满长春也没找到举报者。于勒会永远记着那张脸,那个人对我继父讲,聋哑按摩院的服务太不到位了,不退钱我这就去举报你;他对派出所讲,聋哑按摩院太肮脏了,这个城市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
这些都是我无法承受的泪点,他在厨房生了两个小时闷气,给我做了一桌子好菜。我手摸着下巴说,我叫你一声爸,肯定就得给你养老,我不想你太苦。我不想这边读着清华,那边有人背后戳我脊梁骨。他举着酒杯,让我别说了,干一个。
我们那天喝到很晚,爷儿俩喝了两斤白酒。我继父喝得多一点,话也多了起来。这点和正常人一样,酒后都喜欢倾诉。我后来也喝多了,看不清他跟我讲什么,反倒是大声问他,林莎怎么没回来,你五十岁的生日你老婆跑哪儿去了!他听不到,使劲拍我肩膀,要我仔细看反复打的几句话:“怎么活在你,但你一定要替我把这辈子我没能力做到的事情,全给它干成了!”是的,手语是能打出惊叹号的。
我吐过一次才上床,睡到半夜林莎回来了,她在哑巴楼呆了五年,早就习惯做什么都很大声。我听见她在客厅跺了几次脚才褪下高跟鞋,她开我房间门看了一眼,之后回到他们的卧室。我继续小睡,后来彻底被他们吵醒。他们又在闹矛盾,隔着两道门都能听见林莎破了嗓子地冲他喊叫。我坐起来听明白大致的状况:林莎两点回家,酒精的原因于勒想和她发生关系。夫妻生活天经地义,况且还是他生日。可是后来发生了点状况,阳痿加上满嘴的酒气,于勒还怪她毫无热情。身下的林莎彻底爆发了。
我继父说不出话,就不停地拍墙敲桌子。有时候我还挺佩服他这一点的,百口莫辩,对方又喋喋不休,换我可能都家暴了。我想过去劝劝,推开门我乐了,他们屋里黑着灯呢。两个人吵架,一个看不着,一个听不着,他们只是自我发泄。
后来消停了,我却睡不着,闭一会儿眼睛天色大亮,有两个晨练的哑巴在楼下练声。我看一眼房间四周,明白怎么回事。林莎轻敲房门问我睡了没。她带着妆进来说她出去住几天,走之前得看我一眼,说会儿话。我说这次是我不对,回家没提前打招呼,把你挤那个房间去了。
“这是你卧室啊。”她笑道,“你回家有什么不对的。”
“昨晚喝多了没注意,刚看出来,你们已经分房睡了,给你弄个措手不及。”我掏出烟,问她抽吗?她摆手不要。我自己点上问:“你们没有解决办法了吗?就这么一直分着?”
“有啊,离婚就行,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女人。但他不离。”
“必须要离吗?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不想跟我聊这个,端详着我感叹:“你现在真出息。有时候想想都可乐,我和你爸都没孩子,倒是把别人的孩子养到清华去了。不怕你笑话,我外面都跟别人得瑟说,我儿子在清华。”
“应该的,你要是想让我叫妈,我现在就喊。”
“你可别催我老。”她笑了,“来,给我也来一支!”
点上烟后我俩一时没说话,烟雾逐渐飘散,我继父在大屋醒来,站在她身后,打手语问我,她说什么了?别听她瞎掰。林莎回头白他一眼,跟我说:“别管他,咱聊咱们的。”
我继父继续打手势,反复说她外面有人,给他戴绿帽子。林莎反而话多了起来,眉飞色舞地找各种话题。我不知道那是给我说的,还是做给她男人看的。于勒直勾勾地瞅着她的嘴看了半天,不明白她讲什么,他也不走,就屏住呼吸地盯着她后脑。我应该猜到的,那眼神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背靠着窗户抽烟,晨光中我看见她也老了。林莎比于勒小一轮,比我大十六岁。不得不承认,在我青春期的那几年她一直是我甩不掉的性幻想对象。林莎十八岁就出来做小姐,三十岁那年有个哑巴时常光顾她,三年之后嫁给了这个男人进了哑巴楼。在她三十八岁零七十天的夜里,那个哑巴将她和情夫杀死在床上。她的后脑被一锤凿开,等警察发现时,脑浆都流干了。当值李警官为我着想,只给我看了现场照片,于是我连尸体都没看着她便进了火葬场。那天成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林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