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叔叔跟我继父刚好互补,他只是哑巴,能听懂导游的介绍安排。他坚持要自己掏团费,不让我继父请他。他清楚我们家的状况,清楚这次的任务是要陪好于勒,帮他挺过来。在火车上他们就喝多了,于勒憋着火讲,他俩就在他眼皮底下,给他戴了五年的绿帽子,五年的绿帽子!还好只是手语,这么大的怒气也没有把卧铺的乘客吵醒。
大连是东北第一旅游城市,被誉为北方明珠,能玩的景点数不胜数。头一天是金石滩,他俩在宾馆喝了一天酒;第二天是森林动物园,他俩在宾馆喝了一天酒。于勒跟他保证,明天老虎滩肯定出门,不能白来。然后他又说起了林莎,连喝两天他有些恍惚,他说我应该离婚的,我本来有机会的,我应该离婚的。
手语着急了经常漏字。郝叔叔确定他原话是“我不应该离婚的”。他闭上眼睛,这几天他被折磨得够呛,不想再看于勒打车轱辘话了。小睡一会儿他被一阵晚风吹醒了,那是最惬意的时刻,躺在夕阳下的海景房,任凭海风把自己酒醒后的汗水咝咝吹干。只是那不是海风,是窗户和楼道形成的过堂风,有人把门打开了,有人回到了长春。
林莎和钱金翔是次日上午的机票,坐火车肯定来不及。大连到长春又没有飞机,于勒举块“到长春1500”的牌子站在路边,二十分钟后他改成“到长春2000”,一个尾号3330的出租车司机让他上了车。二天后警察奔赴大连找到这个人,他死也没想到,这个出手阔绰的哑巴是着急回长春杀人。
我相信他并不是想杀人,我相信他只是要争取最后一丝希望。我在拘留所见他时,他依然对林莎无法释怀。他跟我讲,他早该听林莎的,去离婚。隔着玻璃窗我打手语说当时问过林莎,你们的问题能解决吗?她说离婚就行,她不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女人。我继父看完我的话,气都喘不上来了。我有些绕晕了,如果你和林莎没离婚,她怎么可以跟钱金翔就那么跑了?
他哑语说,我俩离不了,因为我和林莎没结过婚,当年就办了酒席而已。
那她说离婚是什么意思,跟谁离?
他把椅子往前搬,仿佛怕我看不清他说什么似的。他哑语说: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跟你母亲离过婚,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没娶林莎。
我被吓到了,我妈住进精神病院已经二十年了,我以为他俩早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离。他一个劲地摇头。我说,你知道林莎过去是干什么的,她想好,不当小姐了,这辈子的理想其实很简单,就是嫁一个男人,跟他好好过日子,钱金翔那么多年没娶她,她跟你五年你还不娶她。你这样会让她感觉,她是你白睡五年的鸡。我眼睛有点酸,我跟他说林莎挺好的,对得起咱们爷儿俩,你不该这样,你不该让她命苦一辈子。
他直点头,我看见泪水一滴滴地往地上掉。
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跟我妈先离了?他看着我手语答不上来。我拍拍玻璃窗,让他看着我:喊出来!你只是聋子,还不是哑巴!你给我喊出来,你欠林莎的!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继父天生失聪,虽然理论上可以说话,可他无法明白那些音是怎么发出来的,语言的节奏有多奇妙。他嘴唇拱一个圈,他知道人家说“我”的时候,嘴唇都是这样的,鼓了半天胸腔出的“吾”,像是被逼急的野兽。我在他面前打手语,喊出来,你个哑巴!他吼了几遍“吾”,又连说几声“不”,第三个音他知道嘴型,说了半天都听不出是什么字。我反复打,喊出来,你个哑巴!他努力对几次口型,失败后他干号着乱叫起来。
我右侧两个探监的家属和犯人扭过头看着他。关在铁北监狱的都是重犯,早晚拉出去枪毙的那种。可能正和家里人在十五分钟的探视里强颜欢笑,报喜不报忧。而我父亲的情绪让他们一下子绷不住了。一个中年犯人侧过身来对着我继父泪流满面,他们清楚,这个哑巴也要死了。
看守过来架他双臂。他几下挣脱打着手语告诉我:我不跟你妈离婚是因为,离了婚,你就不是我儿子了。
他被看守拉走,我看着他背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听不见,我砸着玻璃窗冲他喊:“你个傻×!这么大的事,你不找我商量拿主意,好像就你最明白!你他妈杀了人家两个人,毁了林莎她一生!你个老傻×!”
我和谭欣第一次吵架是在798,好像是每年一届某种世界级的画展移师北京,让中国人见识一下二十一世纪的艺术家都在干什么。因为谭欣想去,我才想去。我不喜欢那次展览,798里的艺术品无非是点子和创意,而这本应该是最廉价的。他们处心积虑想标新立异,吸引评论家文化解读,让买家掏钱买走,我仿佛看见798的艺术家躲在画布后面偷笑。
上千幅画挂在展厅,旁边标注上百位画家的生平及成就。我想谭欣且得逛上几个小时。我出去抽烟,回来看见她还在,又出去抽烟,再回来她不高兴了,嘟着嘴问我,不是答应戒烟了吗?我跟她说我真戒了,只不过我刚才领悟到,上帝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划分成一千个单位,有些单位就是给抽烟准备的。比如现在,陪你来没事干,就是老天赐给我的抽烟时间,不抽烟我会逆天的!
“我跟你说,你最神奇的一点就是,你总能把错误诡辩得理所当然。”她笑眯眯地说,“又不是让你陪我逛街,这是画展,文艺一点会死吗?”
我站在身后听她讲解波普、超现实、野兽、涂鸦,然后她如期中小考一般,指着一组画问我怎么看。那是三幅油画,命名为《崇高一组》,头一幅是红白蓝三种颜色无序地铺满画布;第二幅更夸张,画一幅美国星条旗;第三幅呢,谁他妈把第三幅画偷走啦?那就是一张白画布,右下角是署名和落款。
“你让我说什么?”我问。
“谈谈你觉得哪里好?”
“我不觉得好,它不该摆在这儿,应该放在朝阳区环卫局。”
“什么意思?”
“垃圾就应该扔到垃圾站嘛。”
“你不用这么说吧?你可以看看这个艺术家的生平。”
左边有画家简介,一幅自画像,一脸的褶子,估计年纪不小了。下面是他的介绍,LeeChoi,一九五二年出生。真够装×的,百十个单位介绍他。中国人,十几岁到美国学艺术,年轻时穷困潦倒,什么苦都吃过,难得的是坚持,二○○○年以后,年纪大了,人品也攒足了,他已经成为世界级的顶尖大师。
“你想说什么呢?我无知者无畏,是吗?”
“我不想打击你,许佳明。术业有专攻,如果你不懂,就承认你不懂,没什么的,但你没必要说人家垃圾。每一幅作品都有它的立意和想法,就算与你无关,你也应该对创作者的思想心存敬畏。”
“头一幅,红白蓝三色,自由民主博爱;第二幅,美国是最强大的国家;第三幅,一片空白才是崇高的本质——空无?禅宗的境界?不过如此,他把这些陈词滥调翻译成画,再沽名钓誉地等着评论家翻译回去,但还是改变不了它陈词滥调的本质。这能叫大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