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从师范院校毕业,背着简单的行囊到华安县文山中学报到。文山中学从前是农业中学,主要招收想读书又考不上中学的学生到这里半工半读。“文化大革命”开始,文山中学改为普通中学,归属公社管辖。学校坐落在山坡上,校园风景秀丽,教室后面是郁郁葱葱的茶园,操场周围是翠绿的竹林,修长的毛竹随风摇曳,摇出一片“哗啦啦”的响声。
我站在操场上,打量着学校的周边环境,感觉这里实在是当老师的好地方。上课累了,烦了,到茶园、竹林里散散心,观花赏景,真是赏心悦目,一天的郁闷心情都会随风消散。
学校办公楼是一栋木质结构的三层小楼,看模样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墙皮脱落,斑斑驳驳。正面墙上几个巨大的黑体字也褪了颜色,但依稀能认出“教育为工农兵服务”的字样。学校已放学,显得冷冷清清。我踩着摇晃的楼梯,从一楼找到三楼的校长办公室,门锁了。我返回到操场上。操场左边有个胖子,梳着大背头,面色黝黑,下巴上蓄着几根山羊胡子。他正在打量我。我想,此人长得蛮有福相,是校长?就走过去问:“您是校长吗?我是来报到的。”他审视着我,片刻后,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我回头,只见有个男人从菜园里走出来,抱着几棵青菜。男人四十岁左右光景,瘦且黑,头发乱糟糟,胡子拉碴的,鼻子非常有特点——鹰钩鼻,眼睛细长,颧骨高耸。他是校长?怎么看都像个农民。我回头看胖男人。胖男人慢条斯理地说:“钱校长,钱之理。”
钱之理看着我:“新来的?”我说是的,忙递上介绍信。钱之理放下怀里的青菜,看了我的介绍信,问:“你就是林家晓?师大毕业?”我说是的。钱之理转身冲食堂喊:“出来。”从里面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姑娘和一个老太婆。钱之理介绍说:“新来的老师,林家晓。”他介绍姑娘时说:“顾老师,顾芬。”他停了下又说,“我妻子。”然后指着老太婆,“炊事员,专门负责烧饭。”最后指着胖子,“教务主任侯老师。”侯老师朝我毕恭毕敬鞠躬道:“侯成年,今后有冒犯的地方,请多包涵;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多关照。”
我急忙回敬,鞠躬道:“百年修得同船渡,有幸与侯老师共事,一定会百倍珍惜。”
“酸不拉叽的。”顾芬插话,“又没多少文化,还人模狗样装斯文。”
侯成年不理睬她,继续说:“中专毕业,擅长书法。”侯老师指了指墙上的几幅宣传标语。字写得不错,龙飞凤舞,遒劲有力。我不禁多看了侯成年两眼,这个阴阳怪气的人能写出这等书法?我恭维道:“侯老师多才多艺,看来文山中学藏龙卧虎。”侯老师说:“不敢不敢,才疏学浅,再多艺的话就会被某人挖苦讥笑。”顾芬笑着抬脚踢了他一下:“死样儿。”然后对我说,“你可不要小看文山中学,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侯成年追问:“王八,谁是王八?小心我扣顶帽子给你,污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新生事物。”
钱之理呵呵笑着对顾芬说:“你嘴巴上就是少个把门的,能说的不能说的都说了。”钱之理停了下又说,“文山中学是不大,但紧跟全国形势,教育革命取得了丰硕成果。教学始终坚持三个面向,为工人、农民、社会服务,连续五年受到学区表彰……”钱之理其貌不扬,给人的第一印像是土得掉渣的农民,但他却十分地健谈,口若悬河,开口就能把文山中学的形势与国内国际形势联系起来。他的激情是显而易见的,脖子上的筋都暴起来。
钱之理滔滔不绝之后,请我到食堂吃饭。学校是伙食堂,吃饭的人不多,加上我,就十个人,分两桌坐。菜很简单,两个青菜,一个蛋汤,一个腌菜炒肉皮。肉皮已经有股蚝味了,但这并不妨碍数双筷子在碗里翻腾寻找。饭桌上,钱之理把学校情况介绍了一下。他说,学校有老师三十二名,一半是单身,有的自己开小灶。还有一些是本地人,放了学就回家了。钱之理征求我的意见,是自己开小灶,还是参加他们的伙食堂,每月交点钱,自己用饭盒蒸饭,学校提供菜,每月吃两次肉。
我考虑了一下说,还是加入伙食堂吧。我不喜欢做饭烧菜。
大家埋头吃饭,菜里看不见一点油星子,吃进嘴里是涩涩的感觉。我舀汤时,碰掉了筷子,弯腰捡筷子时,意外发现顾芬老师的腿架在侯成年的腿上。我吓了一跳,急忙直起身子,装着没看见,埋头吃饭。
好奇心驱使我忍不住偷偷瞄了眼顾芬,她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顾芬五官标致,线条分明,她的眼睛鼻子很有特色,眼眶凹陷,鼻梁高挺,有点像外国女人。顾芬吃着饭,嘴却不停地叨叨,一会儿说菜不好吃,是猪吃的菜;一会儿说饭不好吃,有焦煳味;然后又说文山中学食堂的生活还不如劳改犯……她说话频率很快,别人插不上话,饭桌上都是她的声音。她说话多半是不经过脑子的,张口就来,信马由缰,开心了,哈哈大笑,无所顾忌。由此我判断,这个钱之理的夫人有点儿缺心眼儿。而且这所学校正如她说的,妖风是有点儿大。钱之理四十多岁,顾芬二十出头,他们年龄悬殊这么大,外貌相差太多,丑夫美妻,老夫少妻,他们都摊上了。加上桌子下看到的那一幕,这对夫妻肯定有戏,而且很精彩!
我观察钱之理,他的脸上平静得像一潭湖水。看来此人不动声色,含而不露,很有城府。吃完饭,钱之理收拾餐桌。我要帮忙,他说:“没事,你坐着休息。”顾芬坐着没动,腿依旧是架在侯成年的腿上,侯成年抚摸着顾芬雪白的像藕一样的腿谈笑风声。
钱之理居然对他们的行为视而不见!
我觉得他们的行为太放肆了,待在食堂挺不自在,就走了出来。钱之理忙完厨房里的事,又到菜园里继续种菜。天快黑了,侯成年与顾芬走出食堂,站在操场一侧的榕树下继续他们的谈天说地。他们谈得热烈,讲到激动时,侯成年手舞足蹈,动作滑稽幽默。侯成年的嗓子有点儿沙哑,但这并不妨碍他发出洪亮的笑声,“嘎嘎嘎”的笑声在操场上空回荡。
顾芬高兴时,时不时伸手打一下侯成年,或者抬脚踢他一下。侯成年则抓住顾芬白嫩的手不放开,用劲捏。顾芬就尖着嗓门“哎哟哎哟”地倒在侯成年的怀里,娇滴滴地骂道:“坏蛋,弄痛了我。”顾芬半天才从侯成年的怀里直起身子,半真半假地在侯成年的脸上掐一下:“讨厌,手劲这么大!”
这是什么情况,他们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情骂悄?就是偷情也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呀!我观察钱之理,他正在菜地里忙碌,青菜长势旺盛,芥菜、菜瓶菜、芹菜长得有半人高,只能看见一片古铜色的背脊在叶片间一拱一拱地耸动,许久都没有直起来过。
操场上这一男一女打情骂俏似乎与他无关。
我一直想看看钱之理从菜园出来会有怎样的表情。我等了很久,天都黑透了,钱之理还没出来。侯成年上楼去了,顾芬走到菜园边上,脚踢着竹篱笆,发出“哐哐哐”的声音:“怎么还不出来,不怕有蛇呀!”许久,钱之理从菜园子里出来,呵呵笑着说:“蛇?你进来看过吗?没有一根杂草,蛇藏身何处?”钱之理看着菜园,满脸的喜悦之情。顾芬捡起地上一根棍子,敲打着菜叶:“几颗烂菜,是你的宝贝?”菜叶掉在地上,钱之理捡起来,拢在怀里。
钱之理跟着顾芬进了厨房。钱之理返身把门关上,一会儿就传来了“哗啦啦”的洗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