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那一天,周海洋撬开表姐的小窗把她带走了,“私奔”在乡下就叫“跑”,表姐跟男人跑了,姑的脸算是被她丢尽了,姑寻死觅活,捶胸顿足地嚎啕,在看热闹的村民面前发下重誓:从此和这个丫头一刀两断,再无一点干系。
那时已下了两场雪,小河已结冰,植物们只剩下干硬的枯枝。下午三点太阳已卡在山头,我们匆忙地吃过晚饭,父亲让我去把家里的猪赶回来。
我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不知不觉就看到了我家的白菜地,那里还残留着一些小白菜和白菜帮子,是猪的好去处,可是,远远地我便看见地里蹲着两个人,他们好像在吃剩下的小白菜。乡村的孩子大多害怕陌生人,不敢和陌生人说话,我的心怦怦直跳,转身就跑,地里的两个人也看见了我,我听见有一声“喂——”在后面追过来,吓得我跑得更像兔子一样快。
快到家时,我才想起来,那两个人,看起来倒很像表姐和周海洋呢。想到厉害的姑,我什么也不敢说。
过了两天村子里放露天电影,换胶片的时候我回头去望,忽然就看见了表姐。没错,虽然他们缩着脖子,系着围巾,可是村子里的人谁还不是熟悉得看见了背影就会猜出彼此呢?
我小心地指着那个位置对母亲说:“表姐。”
母亲回头瞥了一眼,用冰凉的手一下子把我的头扳过来说:“欠嘴巴,好好看你的电影。”
腊月,天越来越冷了,我被大人们管辖着很少出屋。妈开始包粘豆包,开始摊煎饼,做豆腐,准备过年。
漫长的冬天,酸菜每天都会跑到餐桌上,连我小小的胃也酸得皱了。春节前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去菜窖子里取出“黄烟白”,用黄绿的菜心做供品,做年夜饭中热热的炖菜,或者奢侈地剁碎后用做饺子的馅。
菜窖子一般都在自家的菜园子里,至少要挖三米深才会避开冰冻层,蔬菜放到里面才不会给冻坏。洞口小,仅容一个人上下。洞口盖上木板,上面再覆盖稻草,洞里放一个梯子,借着梯子上下取菜。洞底可以横向挖下去,挖出很大的面积,一个人稍微弯腰就可以走来走去,用来贮藏白菜、萝卜和土豆等。
春节之前,村子里忽然传出恐怖的传说:那天正是腊月二十三,我们这里的小年,周海洋的父亲去菜窖里取白菜时,忽然就摸到了让人害怕的奇怪东西,急忙爬出菜窖向邻家借了手电,于是他看到了两具窖藏很好的尸体。
表姐和周海洋相拥着卧在白菜之间,到底死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他们留下的,只有一个装过“敌敌畏”的空瓶子,和一封遗书。
乡下人多不识字,我那时已经上了小学三年级,因此由我来为他们读那封遗书。
遗书上说,从私奔那天开始,他们就知道错了:巍巍长白山,哪里有出山的路呢?靠他们的双脚,怎么可能把这座关东山量遍,怎么能走出它的掌心?
他们说,烂白菜和半成熟的玉米也许可以维持他们的生命,但是零下三十几度的严寒实在让人不知道该把自己安放在何处。他们说好想活着,哪怕再不去奢求书本里的爱情。
那句话应该是表姐说的,她说:不管许给谁,都可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老老实实地守着个草屋捱度这阴寒森冷的漫长冬天。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他们在村前村后晃来晃去,就算站在人群后面看电影,也一直没有等到被发现的那声期待已久的尖叫。
他们是被彻底地遗弃了:小村、庄稼、共同生活了二十来年的亲人在寒冷冻死他们之前,他们愿意自己选择结局,就像一株身微命贱的白菜,结束一季寒伧的生命
两个人是抱在一起的,无法分开,周海洋的父亲便草草地把他们葬在了一处。姑一直没有露面,父亲说,她在家里咬着牙根大骂,边骂边哭,真就狠下心来,就算表姐被埋进土里,她也不肯来见这最后一面。
两个人是“横死”的,乡下的规矩,这样的人不能进祖坟,于是就埋在那片白菜地旁的荒草里,好在爱与恨至此全都了无痕迹。转眼间,坟丘就矮下去,四围长出更多的芦苇和杂草,一片荒芜。
只有我,永远会记得他们,因为表姐与周海洋相约私奔的信,就是我偷偷交给表姐的,爱情两个字,白菜不明白,村庄不明白,我那时也不明白,不过结局已经来了,对与错都不再重要。
就只能背负一辈子的愧疚,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