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镜子,杨敏看见了一丝恐怖,她的鬓角里有了一根白发。这个可怕的发现让她不安了好几天。逐渐,她在自己的额头又看到了条纹般的皱。她心里胡乱思想,感觉这些东西都是另一世界的父亲放置在她身体上的。就她自己,全然不会老得这样快!
就在这个年景,杨宇和田兰接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个在北京××大学上过学的男的要找对象,那男的父亲亲自来询问杨宇。田兰坐在杨宇身边一个劲打退堂鼓,说让一个在北京上过大学的人和杨敏生活在一起,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不是什么坏事情,杨宇让妹妹自己拿主意。问起大学生的事情,他父亲直言不讳,说儿子虽然是考到了北京××大学,但因为和校方滋事,结果学业未满就被开除了。直到现在他一直在北京发展,唉说到这里,大学生父亲长出一口气,好像心里窝着一团棉花,要以长吁的方式吐出来。说是在北京发展,其实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但你看我儿子那人,到底不是平地里卧的货么,白白嫩嫩的,走起路来腰和笔杆子一样直,一口的西洋文说得流利。可到如今快五十的人了还没有结婚,他急不急,我这做老人的,心里都急得长了毛。杨宇和田兰听着,云里雾里地钻不出来。听大学生父亲说了一些他儿子的事情,杨敏感觉很新奇,她最后要求见一面。大学生父亲见杨敏有点意思,当然高兴,却又有些疑虑,说他让儿子尽快从北京回来,同杨敏见面。
一个月后,大学生父亲领着儿子来到田兰家,真的是来相亲的。看上去真如他父亲所说,人白白胖胖的,一进门眼珠子滴溜溜的,一嘴普通话不像是嘴里说出来的,倒像是从那眼睛里冒出来的。干干净净的衣着,落座在田兰家有些脏乱的屋子里,多少有些让田兰和杨宇不好意思。杨敏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都没有在上屋里出现。最后,杨宇让田兰领着大学生到了杨敏住的屋子里。上屋里的气氛显得安静,大学生父亲,还有杨宇和田兰,几个人都在注意听着杨敏屋子里的动静。那白胖男进到杨敏屋子里没有多长时间,整个屋子里就有了两个人咯咯的笑声。当杨敏红润着脸和白胖男走出她的屋子来到上屋里,在场的人都看出两个人已经爱慕有加。两个人毫不避讳,都表示同意和对方结婚。
杨敏的第三次婚姻来得很快,来接杨敏的是一辆红色轿车。杨宇两口子站在半开的车窗外,看着车里红装裹身的妹妹,他们眼睛里转着泪花,给妹妹千叮咛万嘱咐。白胖男和杨敏结婚不久,他就带着她到了北京。对杨敏来说,踏上北京就是到了人间的最高层。她是和白胖男一起飞到北京的。坐在飞机上,那种感觉真是奇妙,她隔着小窗户向外看,天上也不过白茫茫的,她感到坐飞机就如同命运,飘飘忽忽的,高科技的东西在这样高的天上飞,她觉得就是小时候叠的那纸飞机,说坠地就坠地。她有些害怕,想想跑在地上的车辆倒是很安全的,最起码是不用怕坠下去的。每次舱底气流的冲击,都会让她惊叫不已,以致两次招来女乘务员的就近强调,白胖男坐在旁边,一声声给解释,一脸的小愠怒。下了飞机,杨敏只是一个劲将白胖男的后衣衫扯得紧紧的,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和面前的他断隔于急匆匆的人流里。出机场,进地铁站,人如蝼蚁,杨敏着实不相信北京的地下会有如此大的人流,像山洪一样,燥热,拥挤。白胖男拉着她的手,两个人的手攥得汗津津的,在一次出地铁的时候,杨敏因为反应不及时,险些让地铁的门子夹住,她的脸滚烫得像是点着了火。她的现任丈夫走在她前面,在涌动的人群里,好像一只立起来的白胖蛆虫蠕动着,杨敏不禁笑出了声,还没有到丈夫的住所她就已经身心俱累。不知道丈夫的住所是个什么样子?那里像是一个天堂,带着神秘带着她对明天的憧憬,带着她的梦。她不禁问蠕动在自己面前的白色蛆虫般的丈夫,离咱们的家还有多远?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不想回答,白胖男一直都没有作声。
杨敏走了,老宅的空气里多了些许空寂,田兰和杨宇猛然老了,走起路来身子弓了,先前的黑发里窜满了白发,肆无忌惮地炫耀着它们将要战胜黑发的势头。一个雨天,老宅里杨敏住过的屋子的半边檐角经不住雨水的冲刷,轰隆一声坍塌了下来,坐在炕上正做针线的田兰的心着实一惊,她让杨宇出去看看。杨宇戴着破草帽出了上屋,拐过台角,探头看到的就是坍塌下来的一堆泥土瓦片。这一堆泥土早已堵住了雨水的流路,他拿了一把铁锹,将泥土翻开一条排水的小渠,这才衣服湿漉漉地回了屋子。田兰问是哪儿塌了,杨宇叹息一声,说妹子不住了,房子也开始塌了。幸好是檐角塌了,要是整个屋子塌了,敏儿的一屋子东西可就糟蹋了。再说敏儿来转个娘家,上哪儿住啊!田兰拿起手里的针线活朝窗户处看了一下针脚,半理不理地应着丈夫的话,说看看我们嘴里的假牙,你应该知道这些房子也到塌的时候了。杨敏她都去北京了,回来还看上住你那破屋子。杨宇没再理睬田兰的话,默然间,屋外叮叮咚咚的檐雨声,让他想到了远在北京的妹妹。
再说杨敏,来到北京,白胖男牵着她,就是领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整个人在雾腾腾的白日头地下,像是做梦,她跟着他千回百转,穿街过巷,最后来到一片繁华区,矗立在眼前的是高耸入云的楼宇,她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丝热量,好像身体内多了一台设备,将她的血液抽动得流速加快。她想象着进入电梯,短暂的眩晕过后,他会推开一间属于他的办公室门,让她进去,她会兴奋地落座在真皮的沙发上,他给她递饮料,给她毛巾但她的兴奋感顷刻间被眼前的一切冲散,白胖男领着她彻彻底底钻进了地下,这里是三层停车场,她跟着他来到了最底下的一层停车场里,经过了一片能让人产生幻觉的灯光,穿过几条黑乎乎的巷子,越往里走,她嗅到越让身体不舒服的味道。最后在不浓不淡的这种味道里,他停下了脚步。这里光线不亮,空气一阵潮湿森凉。她正诧异间,白胖男打开了面前的一扇门,屋子里的灯也同时被按亮了。唉,终于到家了,他有些轻松地松喘了一口气。赶紧进来,这就是我们的家。杨敏身体间那台抽动血液流动的设备被人一下子卸掉了似的,她僵直地愣在门前,似乎有条河横在她眼前。进来吧,愣着干吗呀?他伸长一只胳膊,将她拽进了屋子,杨敏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样进来的,白胖男的唇已经贴着她的唇,完毕了一个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住在这一间堆积着很多书的屋子里,还有面前的一张勉强可以挤下她和他两个人的床,她总会想起老家山里的土拨鼠。小时候,她总喜欢跟着哥哥杨宇去山上掏开人家的窝,要挖很深才可以找到它的窝。它那条可爱的尾巴和短短胖胖的手脚,以及它嘴巴前排一对长长的门牙,呆呆傻傻的模样那样让她喜欢。现在的家着实说根本比不上那小动物的窝,那里面虽然堆积着植物的根叶,但它是热的、暖和的,有种家的味道。而这里算作什么呢?白胖男进了这间屋子,就如同休眠了一样,他的生命活动降低下来,每天神经反常地只在读书。他说他舍不下书,他懊悔当初,他一起的同学现在广州、上海、天津、重庆到处都有,如果不是滋事,他现在也不是这样。杨敏看着这个在太阳下和地下室截然两样的男人,她不敢相信。那你靠什么活着啊?这是她进入这间地下室问的第一个尖锐的问题。哈哈,哈哈哈,白胖男不连贯的笑声充塞在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里,我有的是钱,我也很快会从这阴潮的地下室搬到那些高楼上面去,我有属于自己的公司,我有她听他说着,好像钻在谜语里出不来。白胖男在每个月里会特定地出去几次,他带给她的消息,除了又有了钱花的喜悦,便是一脸的懊丧。杨敏生活在这间小屋子里,像是蛰伏的小动物。她在狗贩子和“枯树皮”身边原有的很多习惯,渐渐消失。她习惯了走出停车场,选就近的菜市场买菜,然后在白胖男的预定时间里回到地下室的家,每天按照白胖男的时间段给他做饭。她大多时间就是睡觉,当然,白胖男有时候在晚上也会带上她去逛街头,转商场。在公用电话亭,让她给家里打电话。她会对着话筒跟杨宇和田兰说,我在这边生活得很好,你们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