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薄与怒火
许尤佳第一次见到秦小慧,是在郑文涛病房里。当时,秦小慧正把一只剥了皮的香蕉往郑文涛的嘴里送。许尤佳一看就火了,她说:“他没有手吗?让他自己吃!”
秦小慧回头看见同院的许医生,对方正用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凌厉地盯视着自己,她不觉紧张了一下,握香蕉的手抖了抖,嗓子不稳地笑了。她说:“许医生,郑教授刚做完手术,胸口还疼,想吃根香蕉,怕他费劲,我帮他一下。”
许尤佳冷冷地道:“你出去吧,我来喂。”许尤佳把一个“喂”字咬得格外重。
秦小慧像吃了一颗冷弹,仓皇地走了。临出门,又回头看一眼郑文涛,叮嘱道:“郑教授,你有需要就叫我,我听到铃响就会过来。”
郑文涛说:“谢谢你,小秦。”并歉意地递去一个温和的眼神。这个眼神刺激了许尤佳。她从中看出些许不妙,她帮丈夫掖了掖被子,态度坚决地说:“文涛,我给王护说一下,马上给你换个护士。这丫头刚来,护理经验恐怕不行。”
郑文涛说:“一个医院的同事,你这不是明摆着得罪人家小秦吗?我看她挺好的,你就别折腾了。”
许尤佳没再坚持,但丈夫的话,却加深了她心里的不快——她心里本来已经很不快了:郑文涛在她评职称的重要关口,突然生病住院。而她在科室里的重要对手夏青,却在丈夫的积极运作下,正以越来越明显的优势,博取她们科室唯一的一个副高指标。
在许尤佳看来,她的对手远不如她,无论是专业能力,还是学历背景,可对方却比她更有人缘。最重要的是,夏青有一个全力以赴支持她的丈夫。夏青的丈夫是个民营企业家,专营医疗器械,据说这些年很赚了些钱,上上下下都有人脉。但这些在她看来都只是软件,她更看重自己的硬件——能力与学历。她不相信,院领导与同事们不看重这一点。
她想,如果把她和夏青的优势,分别摆放在一架天平两边的托盘里,两个人的筹码,应该大致相当。也许,她这一头还应该重一点。可背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偏巧,郑文涛在这个关口住进她们医院,不仅帮不了她什么,还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这么一想,她就觉得自己的这一头,已经翘了上去。
其实,郑文涛也是一名医生,一名胸外科医生,但与妻子不在同一家医院。他是南城医科大学第一附院最年轻的心脏病专家。遗憾的是,他自己却患有心脏病。这看上去多少有些荒谬。
郑文涛此次住院,正是因为他的心脏。他在为病人做完一台高强度的心脏手术后,骤发心脏病,晕倒在手术台边。郑文涛在本院被抢救过来后,不得不为自己选择手术。出于谨慎的考虑,郑文涛选择了妻子所在的医院。术后,郑文涛住进了住院部的特护病房。
秦小慧便是医院安排给他的特护。
秦小慧卫校毕业,刚分来不久,年龄未满18岁。住院部的王护士长说,这姑娘温柔细心,推荐了她,许尤佳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及至见到秦小慧本人,又见到她心细地往自己丈夫嘴里喂香蕉,心里就很有些不是滋味。
许尤佳一贯自视清高,因医术高明,深得病人信任。在一般同事面前,她有些清高。这正是她的致命伤。因这清高,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许尤佳还有个致命伤,就是说话和做事都不肯绕弯子。这种人,说穿了就是智商高,情商不高。这一点,郑文涛没少帮她指明,可许尤佳并不以为然。
她说:“只有那些没真本事的人,才会削尖脑袋去巴结领导,想方设法与人搞关系。你看那些挖空心思想当官的人,有几个是专业过硬的人?”
他说服不了她,只好由着她。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许尤佳要是改得了她的个性,就不是许尤佳了。好歹她有两把硬刷子,专业过硬,院里也还是重用她的。平日在家,郑文涛也总是让着她,毕竟关起门来是一家人。他一开始就让着她,从恋爱起就这么让过来了,也并未有何不适。而郑文涛想不到,许尤佳会对一个柔弱无能的小护士如此过分,这已经不是个性问题,而是修养问题了!
那天,许尤佳进来时,秦小慧正准备给郑文涛输液,不知为什么,秦小慧一见许尤佳,心里就紧张了。她给郑文涛打输液针时,许尤佳就立在一旁看着。许尤佳的影子像条阴森的廊柱,压得秦小慧呼吸困难。她在郑文涛手肘上一连扎了三次,也没找对血管,急得她的手直抖。此前,秦小慧每次给郑文涛打针,都是一针成功,这次偏怪了。许尤佳立在一旁,禁不住冷笑,她说:“我真想不出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我们这种三甲医院来的!”
秦小慧的眼泪当即掉下来,她忍无可忍地说:“许医生,请你说话不要这么……刻薄!”
许尤佳说:“我刻薄吗?我这叫客气,换了我是院长,立马就把你给开了!说实话,你这水平,给赤脚医生打下手都不够格。”说着,顺手一拨,就将秦小慧拨到了一边,夺过针头,一下就找准了郑文涛手臂上的静脉。许尤佳手指轻捏一下输液管,针头那端立即回血。
秦小慧又羞又气,嘴唇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像失去控制的泉涌,在她那抽动不已的白胖脸颊上乱云飞渡。郑文涛看不过去了,说:“许尤佳,你太过分了!你不在时,人家小秦打针打得挺好的,一次没打好,你至于这样吗?”
许尤佳见郑文涛帮对方说话,火气更大了,她失控道:“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不学无术之人,一个针都打不好,当什么护士?”
秦小慧突然把一只玻璃盐水瓶砸向地面,哭着冲了出去。
盐水瓶在地面上爆开,盐水与碎玻璃洒了一地,许尤佳和郑文涛都愣住了。等许尤佳反应过来时,她的脸都气白了。她说:“一个小护士,竟敢跟我摔盐水瓶,我要让她还在这个医院里呆下去,我就不姓许!”
郑文涛终于忍无可忍,生气道:“许尤佳,护士也是人,也有尊严,我现在才知道,你比街上那些泼妇还不如!”他的伤口剧疼起来,似有岩浆在那里挣扎着向外涌。原以为许尤佳只是在家里对他和儿子无理,想不到她在外面对同事也是如此。
可此刻,许尤佳心里正怀着一腔怨愤。她自知对秦小慧过了头,但在郑文涛面前却不想服软。她有些讥讽地说:“你蛮爱护她的嘛!这才护理了你几天,就跟你护出感情来了?”
郑文涛闭上眼睛,心里油然生出一股厌恨来。他有些恶意地说:“许尤佳,就你这个样子,如果你们科有多余的副高指标,你也拿不到。”
就像被人踩痛了脚趾,许尤佳禁不住冲丈夫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她说:“郑文涛,你什么意思?我拿不到副高你高兴,是吗?”
许尤佳终于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此前,她刚刚得到职称评定的准确消息:科里的副高给了夏青。她本想来他这里发泄一下,正赶上秦小慧给他输液。看着对方一连三针都找不准位置,她心里的邪火就嗖嗖地冒出来,挡也挡不住,烧向了秦小慧。她想不到这种时候,郑文涛会拣她的痛处捏——他还是她的丈夫吗?
许尤佳望着一地的碎玻璃片,望着脸色发青的丈夫,一气之下冲出了病房。等她独自将心中的怨怒平息下来,重新回到丈夫的病房时,地上的碎盐水瓶碴已不知去向,病房里空无一人。事后,她才知道,郑文涛在不通知她的情况下,已经办理转院手续,转入他自己所在的医院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