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滚翻开塑料袋看了看。里面装着毛巾、牙刷、牙膏、内衣内裤、拖鞋、洗面奶、卫生纸,还有香皂。山里人从来只用肥皂,杨小依怕他不习惯。这个人,原来心这么细。张滚感激地望着她。良久,无言。
杨小依的老家还不是这里,在山上。还得坐两个小时汽车。上了车,张滚的心情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就睡着了。
杨小依却一直醒着。
车到终点,杨小依摇醒张滚。这里已经是山的腹地,一脚下车,一脚就开始爬山。张滚低头数着脚下的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蹬。
走着走着,忽听一声“到了”,他歇下来一看,哇,白云就在头顶上飘荡,一伸手就能牵下来。脚下一地的油菜花,黄粉粉地摇漾着往前铺陈过去。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好多蝴蝶漫天飞舞。不远处有七八栋房子,石头墙,杉皮顶,错乱地点戳在油菜花中间。白的云,黄的花,彩色的蝴蝶,错落的屋舍,张滚恍如进入了一片仙境,心胸一阔。
石头房里踅出一个人来。杨小依大叫一声:“姆妈——”就拨开油菜花扑了过去。
张滚也忙大步跟了过去。
杨妈妈是个很精致、很利索的老婆婆。也应该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却眉眼清楚,手脚干净,衣服抻抻抖抖,裤子紧紧凑凑,鞋袜齐全。她显然万没想到女崽这时回家,欢喜得拍手跺脚地笑。
杨小依到了母亲面前,好像还是童年,撒娇,发嗲,说起话来时眉飞色舞,笑起来时弯腰捶腿,完全没有了形态。
亲热过后,杨小依拉过张滚说明来意:这位朋友想到山上住几天,休息休息。
杨妈妈听了脸上一阴:“朋友?什么朋友?”
“当然是生意上的朋友。”
杨小依抱住母亲的胳膊,像说悄悄话:“人家是印刷厂的大老板,在帮我印一本书。张老板这段时间好辛苦,想找个地方休息几天。我说到我们老家那里去休息最好不过。我说我们那里风景好,空气好,鸡是土鸡,肉是土猪肉,蔬菜不浇化肥,不打农药,运气好还能吃到野味。还有特别特别重要的一点,我家姆妈人好。”
“皑皑吔,就你嘴巴乖巧。”
杨妈妈拍掉杨小依的手,忙招呼客人进屋。
先洗脸。铜脸盆里盛清水,竟照得出人影。再洗澡。一只深可过膝的大木盆,一大锅温水倒下去,热气腾上来,杨妈妈再丢一枝艾叶进去,屋子里就荡起了若有若无的艾香。趁张滚洗澡的工夫,那两母女在客房里把床铺好了。新稻草垫了有一杵厚,席子之上再铺床单。放了新棉被,新枕头(枕头里填了新谷壳),新枕巾。门背后放了干净尿桶。洗过澡,打开门,凉风偎过来,浑身清爽。然后,把他让到柴火灶上的板凳边,在尽里头坐下,喝茶。这山上喝茶竟也讲究。壶是铜茶壶,比拳头略大,壶嘴很长,壶把也很长。茶壶煨在柴火旁的火灰里,慢慢炼——是炼哎!待水滚了有十几滚,忽然起手,茶水自壶嘴里泻出来,泻成了一条线。茶在杯里,呈酱黑色,极其浓酽。抿一口,苦哇。但不过一刻,嘴里却津凉津凉的,四肢八体也都开了窍一样,通泰了。这里喝茶又是有很多吃食的。炉桌的小插板上,拼起了十个碟子:炒瓜子、炒花生、炒黄豆、油炸豆腐、毛栗子、红薯条、酸豆角、酸萝卜片……张滚每样都拈了一点,各是各味,都很好吃。
两杯茶下肚,张滚就听清楚了。杨小依姊妹不少。上头两个姐姐,下头两个弟弟,她在中间。前两年父亲过世了。五姊妹都在外头,当工人,当教师,做生意。他们都要接母亲出去住。可是母亲不肯。她愿意守在这栋祖屋里,让崽女们轮流回来看她。杨小依说。莫看老人家瘦瘦筋筋,行事很有主见。
喝到第三杯茶,柴火灶旁边的三条板凳就让陆续进来的乡亲坐满了。都是女人。老婆婆,老嫂子,小媳妇。没有谁报讯,她们自然就知道杨家上来了客人,都过来看。顺便喝茶,嚼瓜子。
一堆老女人在一起,呱唧呱唧好热闹。她们都说的山里土话,张滚听不懂,看她们笑,他也跟着傻笑。
他把南瓜子放在手里左一下右一下地剥着吃。他稍稍有点不自在,但很开心。
一泡茶喝了快两个钟头。
喝完茶,女人们起身道别。杨妈妈扎好围裙,添几根松柴,着手做中饭了。杨小依要过去帮忙,杨妈妈推开她,说:“起(站)开去,陪客人说话。做好了我会喊你们。”
杨小依一手揪一把竹椅子,挪到门口地坪里。地坪里一边种着一棵酸梨树,一边种着一棵柚子树,都比房顶还高。酸梨树枝叶疏朗,柚子树叶片阔大,阳光照射下来,酸梨树枝影稀疏,柚子树一地浓荫。
太阳光很白,但是感觉不到热力。山里的天气,比外头凉。山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人在树荫下一坐,好享福。
张滚说:“你的老家是个好地方。”
“好么?”
“好。—真好!”
“我看不见得。也好,也不好。”
“人在福中不知福。”
张滚看着满地黄滴滴的油菜花,油菜花过去是一块一块翠绿的萝卜菜,再远一点,就是渐浓渐淡无穷尽的山影,心都要醉了。
“你不要看我们这里风景好,风景好当得饭吃么?我们这里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