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角上沾了一片油菜花,十分打眼,使他真的像个孩子了。
杨小依抬起手,在他眼角上轻轻一擦,擦掉油菜花瓣,说:“什么都不要想,只安心休息。”然后,跨下石阶,在山路上一弹一跳地走着,渐行渐远,终于看不到影子了。
张滚在大山深处的村子里住下来,他很快熟悉了这里的环境。这村子很小,只有九户人家,五户姓杨,四户姓黄,不足四十口人。村里的人互相都叫得出名字,都以叔伯婶嫂相称。时令已近秋末,山上的包谷都已经收回来,地里的红薯也大多藏进了红薯窑,村民们闲了下来。张滚同他们喝过一餐酒,打过两场纸牌(他对赌这行当有着天然的悟性,站在旁边只看了十分钟,当场学会),就认识了,熟了。
他已经可以用本地土语跟人打招呼了。
张滚住在山里,身上的一些小毛病忽然都好了。他不再失眠。晚上九点多钟上床,一觉睡到大天光。他的饭量大增,一顿可以吃三碗饭,四碗饭,再松一松皮带,五碗也填得进去。杨妈妈也是把他当亲戚一样招待。每天早早就烧好了洗脸水,把饭菜做熟焐在锅里了。张滚一觉睡醒,眼睛半睁半闭地还会躺一阵。房间里暗糊糊的(这里房子的窗户开得都很小,只有一口土砖那么大,光源很淡),身下的稻草,散发着一种新鲜的清香的气息。这种光线,这种气息,让人慵懒、柔静。昏昏欲睡。吃过早饭,有时在村里各处转一转。他细细地比较每栋石头房子的异同,研究一会每家门口的对联。这里的人兴贴对联,大门口,进屋以后的神龛两边,睡房门口,灶房门口,杂屋门口,连木柱草顶的牛栏门口,低矮简陋的鸡埘旁边,都贴对联。对联应该是过年时候贴起的了,大半年时光流逝,却还鲜红如初,这让张滚很新奇。有两副对联,他读了好多次。一副是杨小依家门口的:“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惟有读书。”一副在小卖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横批却都一致:“钟鼓乐之。”这里人家的很多事情,都是在门口空坪里光天化日下做的,并不避人。他看到过杀猪。那猪被抬上架子后,一人揪尾巴,捉后腿,一人揪耳朵,扶前腿,操刀者跨步上前,一手握拢猪的嘴巴,使刀背在猪前腿的膝头上一砍。猪晕了,然后,一刀朝猪的喉咙处捅进去,再用力拔出,鲜红的猪血便喷溅而出,红了一片天。张滚昕着猪在临死前的嘶叫声,才明白城里人经常说的“像杀猪般叫”是种怎样恐怖的景象了。他看到过捣糍粑。半筐蒸熟了的糯米饭倒进石臼,村人脱光了上衣,双手握住杵棒,左一杵,右一杵,嗨嗨用力地捣。他接过杵棒,只捣了三下就捣不动了。他看到一个小妇人当众撩开衣襟奶孩子。小妇人的奶子竟然那样硕大,比发面馒头还大,吓他一跳。他还看到过杀鸡、打狗、宰羊,看到过绩麻、织布、舂米、打草鞋,看到过老婆婆梳巴巴头。他真是开了眼界。
有时,他去爬山。(这是杨小依嘱咐过他的。)他顺着村子后面一条山路,曲曲弯弯地往上走。他知道杨小依小时候上山捡柴、扯猪菜、捡菌子、摘毛栗,就是走的这条山路。山路两旁有很多刺蓬,叶子快掉光了,裸露的刺条弯垂缠结,像建筑工地上的铁丝。路旁边不时会闪出小块土地,种着白菜、大头菜,明显都肥水不足,叶子发黄,长得病恹恹的。山路上去里把路的地方,有座凉亭。八根石柱,撑着一头青瓦。亭子有年头了,石柱础上都网起了半人高的发黑的青苔。瓦顶上露着缝,阳光从上面筛下来,在泥地上投下花纹。亭子旁边有一汪泉水,脚盆大小,青石围成。泉水清亮清亮,四时不亏。据说上山捡柴捡菌子扯笋子的人,到了这里都要歇一歇。喝捧泉水。喘几口气。张滚每次上去下来都要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坐一阵。他双手托腮,俯首四望。他看着群山蜿蜒,苍茫一片。他看着炊烟从石头房子里袅上来,扶摇直上,可是只到半空中就被风吹散了。他看到一只苍鹰在脚底下盘旋,绕过去,绕过来。绕过来,绕过去。他心里舒畅极了。离开亭子上去,一箭开外,路边有一小块平地。平地靠里侧有一座土地庙。张滚生平没有看到过这么小的土地庙:只有一张小方桌大。里头的土地公公却十分威凛。顶天立地,胡子飘飘。庙门前残留着两枝烧剩半截的蜡烛和一地香棍子,明显是常年四季有人上来烧香祭拜。顺山路往上再走,过一片油茶林,紧挨着是几棵毛栗子树。毛栗子树上挂着很多毛刺刺的乒乓球一般大的果实,青黄相间,将熟未熟。张滚捡一根短棍往树上横砸过去,扑簌簌落下一地果实。张滚砸开外壳,把毛栗子装了一口袋。他听杨妈妈说过,杨小依每次上山,都要在这里捡一口袋毛栗子回家,在灶灰里煨熟了吃。吃得一嘴墨黑。张滚生吃过毛栗子,也煨熟吃过。生的清甜,熟的喷香。各是各味,都很好吃。他能想像得出杨小依吃毛栗子时是个什么样子。他想如果杨小依也在一起捡毛栗子,那该会多有意思啊。
他把毛栗子集了有半塑料袋了。
如果不是印刷厂的事时不时浮上心头,张滚在这山村里会生活得很轻松,很自如。他觉得这里的空气,这里的风光,这里的生活,于他都很适宜。这里的水特别甜,这里的青菜特别好吃。这里的人让他十分放松。
可是那头毕竟还吊着那样大的一桩事。
他一天几次到小卖部。有事没事,都要去。他已经跟小卖部的黄叔很熟了。两人一个站在柜台外头,一个站在柜台里头,东拉西扯能说好久的话。他心里巴巴地望着杨小依来电话。
八
张滚终于等到杨小依的电话了。他飞跑回屋,提起行李,跟杨妈妈作个揖,就下山了。
坐汽车,转火车,空隆空隆听了一夜叉半天的车轮声,张滚在傍晚时分回到厂里。
前段日子那些事情,他是听顺女说的。
厂里被查出了做盗版书,事情不轻。书商抓起来了,听说要罚款,还可能判刑。车间也贴了封条,公安局到处捉拿张滚。顺女只懂生产,社会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不知道该怎么办。杨小依返回来,她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任何关系,连熟人都没有一个,也没有办法。两个女人大眼对小眼叹了一夜气。后来还是杨小依想起出版局的郭处长。他们一起打过一夜牌,起码面熟。人在水中,哪怕抓住一块木片也当船使。她就去找了郭处长。没想到这次郭处长很仗义,立即出手帮忙。他带她去见了警察,认识了。然后她就一次一次地请客。喝酒,唱卡拉OK,泡澡。顺女也去陪过两次。那些人喝酒的气势真是不同凡响,每次都吓得她心惊肉跳。他们每个人面前不是放一杯酒,是一排杯子。端起杯子,吱——喝了。再端一杯,喝了。一次连喝四杯。杨小依照样跟他们拼。喝一轮,跑一趟厕所。她到厕所里去呕吐。她把脸都吐成青紫色。喝完酒,卡拉OK。然后,去洗浴中心泡澡。他们进去了,她坐在大堂的木沙发上等。有时坐着,就睡着了。等他们泡澡出来,她赶紧跑去结账。半个月下来,杨小依瘦了一圈。可是,有成效。他们默许了把车间门口的封条揭下来,可以生产了。接着,杨小依到律师事务所泡了两天,咨询了很多问题,翻了一些书,挖出了解脱张滚的理由。她把事情跑成了。
张滚听得热泪涟涟
张滚说:“她真是有能耐哩,这么大的事情,她都能摆平了。”
顺女撇撇嘴说:“什么能耐,现在办事情,无非两点,一是钱,二靠色相。”
张滚一听勃然大怒,瞪眼骂道:“你放屁哩!杨小依是那种人么!”
顺女忙软下声来说:“我的意思不是说她出卖色相,我也好佩服她哩!”
张滚就问现在杨小依在哪里,他马上要去看她。
顺女说:“今天把她的最后一批书发出去,下班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已经买了回去的火车票,不知道现在她走了没有。”
正说着,顺女手里的大哥大响了。她听了听,说声“你等等”,就把大哥大给了张滚。
电话是杨小依打来的。
张滚大声地兴奋地问:“小依,你现在在哪里?”
杨小依说:“我在火车站哩。”
张滚顿足说道:“哎呀,你怎么说走就走了。”
杨小依说:“事情办完了,我得赶紧回去,出来几个月了,我想我的崽哩。”
张滚转身走到窗边,大声道:
“我也想你哩!”
他看到旷野里的酸枣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刺骨凌凌,不依不饶地挺立着。杨小依在那头笑一声,说道:“谁叫你不快点赶回来。”
张滚急道:“哪里呀。接到电话,我半秒钟都没有耽误,可劲地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