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发呆的时候,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起来了,是儿子瓮声瓮气的声音:“小豪和小卓要交学费了,共三千元。赶紧给打到卡上来。”看,这就是我那宝贝儿子,都三十岁的人了,还理直气壮地伸手向我要钱。小豪和小卓分别是我大孙子和小孙子的名字,都在上幼儿园。我儿子在加油站上班,一月一千五,还不够他们一家四口吃喝,落下的缺口都是我来补,说直白点吧,其实就是我在养着儿子一家。其实想想吧,也不能怨儿子呀!要怨的话只能怨我……
雨,还在下个不停,到处灰蒙蒙的。其实,我喜欢这样的雨天,这样的雨天适合想心事,适合想人,更适合回忆。随着这纷飞的雨滴,我的思绪也开始飞舞起来。
二十年前,我四十五岁,在县三中教书,县三中坐落在我家乡的小镇上。我平时就住校,只在周末节假日时回家帮妻子干活儿。我妻子是个只读了几天小学的半文盲,我跟她没有一点共同语言。我一回到家,她一边像个饲养员一样给我做这好吃的,做那好喝的,每顿饭都双手捧给我。一边又喋喋不休地派我干这农活儿,干那农活儿。可是,我天生个子矮小,又不常干农活儿,所以干起来就比较吃力。妻子是个大个子,饭量大,力气也大。比如,我们同样用篮子往家里担红薯,她能挑满满两篮子,而我的力气却只能挑半筐,还累得气喘吁吁的。妻子常常很体谅我,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多干点,好让我少干点,但她的嘴却总是让人烦。她会说,谁谁家的男人怎么怎么能干活,怎么怎么力气大,谁谁家的男人怎么有本事,会挣钱。言外之意是我既没有力气干活儿又挣钱不多。我本来就是性格内向的人,不爱多说话,她一这样唠叨我就更不想说话了。还有,就是我们从来没有精神上的交流,只是在生理需要时相互尽义务。所以,我讨厌回家,一回到家,我心里就像堵上了一块石头。
这年暑假开学后,我被安排为高一的班主任。开学后不久,我就注意到一个女生。她成绩优异,学习认真刻苦,长得瘦瘦高高的,衣服总是那一身。好像她永远不洗,却永远干干净净。她上课总是很专心,很投入的样子,眉宇之间透着的一种气质,似乎是庄重,似乎是严肃,又似乎是忧郁。
由于她的作文写得好,每期作文都被当做范文,不光在全班念,而且还常常被拿到别的班念。于是,我就让她担任我所教的语文科代表。
第一次来办公室交作业时,她拘谨得差点被椅子绊倒,我连忙扶着她,告诉她不用这么紧张,又不是老虎。她被我的这句玩笑逗笑了,露出两颗好看的小虎牙。以后再来交作业就自然多了。
她总是一副急急匆匆的样子,而且向来独来独往,好像她的时间宝贵得不得了,从不等某个同学或者跟大家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聊天什么的。别的女孩子常常买支雪糕什么的小零食吃,从没见她买过。就算是到食堂吃饭,她在时间上也总是避开开饭高峰。平时总是一副深思样子,眉宇间的那丝忧郁却总是牵着我的心。我教了二十来年书,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个在我眼里特殊的学生。
在她又一次来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我留下她问了一些她的家庭情况。原来她家庭条件确实极差。父亲在前年因病去世了,母亲是个没有主见,干活儿又不利索的人。她下边还有两个弟弟,家里的农活儿主要靠她周末节假日回家带领母亲和大弟弟干的。农闲的时候动不动村里还组织村民做义务工,修路啊,修桥什么的。她母亲干不了,就等她周末时回去干。家里唯一的收入就是卖点粮食,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我知道了她为什么一年四季总是那一身衣服,为什么总是不跟大家一起吃饭。她说,她每月仅带几斤粮票,基本只吃两顿饭,而且总是一成不变地是粥和馒头。她说本来像她这种情况是不能再上学的,但是她就想来高中看看,上一年算一年,上半年算半年,哪天撑不下去了,就回家去。讲到这儿,我的心里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感情,眼里热热的,我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但我已暗下决心,我一定要为她做点什么。
想想我的大女儿已经二十岁了,不但什么农活儿也没干过,而且花钱向来不用顾虑。而她才仅仅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竟然像个小大人似的,不但会干各种农活儿,还得像领导似的,领着全家人干。在钱上,不但自己省吃俭用,还得为家里的生活费,弟弟们的学费操心费神地想办法,而她的学习成绩又是那样的好。
上完课,我喜欢站在她背后看她写字;站在讲台上,我喜欢瞅着她深思时投入的样子。课后,我喜欢把她单独叫到办公室,让她帮我整理办公室或者帮我批改试卷上的短文。总之,我总是有理由叫她到我办公室。她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感觉特别充实。周末回来,我从家里带来妻子为我做的各种好吃的熟食,我会请她品尝,并借口我吃不完让她带回去吃。班里交校服费的时候,我悄悄地帮她交了。后来,她不知从哪儿弄来钱非要还我,被我找理由拒绝了。我说以后她的上学各种费用我都包了,包括她弟弟们的学费。我的工资虽然不高,但交这点钱还是有的。我说这就算我借她的,等她考上大学,将来工作挣钱了再还不迟。她红着眼圈答应了,说:“老师,我一定要还你!”
一次月考后,我又让她到我办公室帮我批改试卷上的小短文问答题。那是个冬夜,天冷得飕飕的,虽然办公室生着炉火,还是很冷。看着她因穿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我心里十分心疼。我再次想到了我的女儿,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罩着漂亮的外套,暖暖和和的。同样都是为人女儿的,境遇竟然这样千差万别。我再次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她有一种要爱护的冲动。我上去摸了摸她单薄的衣服,从抽屉里我刚发的工资里拿了一百元,让她务必去做身厚一点的棉衣。她硬推辞着不接,说她穿得并不薄,并不觉得冷。可是她嘴里不由自主的“嘶嘶”声传递给人的信息是那么冷,那么单薄,那么让人怜爱。最后,我再次用借的名义让她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