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开始敲钟了,挂在树上的钟。
钟声一响,操场上的喧闹像突然收场的锣鼓,连尾音也没了,紧接着教室里便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钟声苍劲浑厚,这里响一下,方圆几十里的山峦能响上十几下,而且声声相连连绵不息,那余音会像山尖上的雾一样弥漫老半天。山坎坎上劳作的山民,听到钟声会停下手中的锄,望着学校的方向堆上一脸的笑,然后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所有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呼哧呼哧不要命地挥膀。
钟有小半个稻箩大,还缺了一块儿。说起这缺了的一块儿,娟的爸爸就摸着自己天阴下雨就疼的跛腿耿耿于怀。娟只知道,跟大跃进时期的大炼钢铁有关,好像整个山乡就剩下这口属于钢铁范畴的钟没丢进炼钢炉了,是爸爸拼死命抱着钟,要求同归于尽,结果被武装部长一锤砸在了腿上。
本来,这树上的钟是老鸦岭最受关注的一道风景,可自从一年前的那一天开始,更受关注的是钟之外的另一个事了,同在一棵树上,却比钟更引人注目。乍看上去,分明是一树鲜艳的花,红似火,在枝头燃烧:有呈粉红的或已是彻底白的,但无一例外都肆无忌惮地绽放,不论春夏和秋冬。每一天都开放一朵,算起来也应该有几百朵了,就那么于风中招展着,与雪霜争夺妖娆,在全县其实也是全省海拔最高的学校——天庭小学的屋舍前。
纵然是海拔近两千米的老鸦岭,也不应该四季有花的呀。曾有县教育局新上任的领导莅临检查工作,远远地就被吸引了目光,也顾不得虚脱般的疲累了,走进学校的第一步就落在了大树前,非要瞧个究竟不可。等到他瞧出究竟了,也失望了,张嘴就质问:“这是谁没事干搞的什么名堂?明明是垃圾,却高高地挂在树上,你们就是这样教育学生的?”原来那些看似美丽的小花,竟是让世界为之头疼无法化解的方便袋扎就的,精心地变废为宝。
本来,天庭小学的校长兼唯一的老师娟,和前任校长兼唯一的老师、娟的父亲,打算好好接待一下到目前为止莅临的最高长官,当聆听到这番高论以后,高涨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了一半,就连表面上的热情是不是也能做到了。娟不得不想到了博,那个已经离开学校一年了的博。
博起码不会这样。娟记得,在娟将废方便袋扎成小花和孩子们做游戏时,博说,在现代科技没能解决如何处理此类废物的情况下,你这也算是变废为宝了。最起码是对废物的诗意利用。
博是从城里来的,来的目的本来是为了替父赎罪。博的父亲就是当年一不小心砸坏娟父亲腿的武装部长,事情虽然过去很多年了,而且离开山乡好多年了,可博的父亲还是忘不了当年的过失。他让博带来好多书,还有一笔足以让天庭小学改头换面的钱,最重要的是带来一声对不起,是一份深深的忏悔。
万万没想到的是,博在山乡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礼遇和厚待,谁见了他都是一鞠躬,请他到家里吃饭的人竟排上了队。虽然博所吃到的,并不是城里高级酒店的山珍海味,但博明白谁家都把家底给搬上桌了。乡亲们说,博是恩人,还要让孩子们叫博老师。博本来打算来了就走的,可博现在不急着走了,博没想到,在这全球通过网络就能互通有无的当今,竟还有这样一块儿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甭说电脑,连手机也是废物,没有一点信号。可这样的一份清静与安逸,是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
娟找到博,说:“能麻烦你给孩子们讲一讲山外的事情吗?他们做梦都想到山外去,到城里去。”
博说:“城里好吗?我怎么不觉得?我倒觉得这里蛮舒服的,空气、水、粮食、蔬菜,什么都是环保的、健康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都非常长寿。”
娟说:“我爷爷活了九十八岁,可他连汽车是什么样都没见过,他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他以为全球60亿人都跟他一样做农活、娶老婆、生孩子,然后死了埋进黄土。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博无话可说,无话可说之后又说:“那你为什么不走出山乡呢?你爷爷的遗憾完全可以在你身上化解呀。”
娟说:“光我一个人走出山乡有用吗?就像你父亲到了城里,能从此改变命运的,不只有你一家人吗?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有没有因此而改变?”
博沉思了,沉思后的结果是,博给孩子们讲课了。先是讲山外和城里的事物,然后是天文、地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等,博俨然就是天庭小学的老师了,跟娟一样,准时地上课和下课,还有敲钟。每当敲钟的时候,博有一种很庄严的感觉,仿佛敲响的不只是钟,还是前进的号角,是打开了一扇神秘而又平常的大门。博从没有过这样的收获感和自豪感。
博写了封请半年假的信回去,家里寄来一大包裹衣物,然后搬到了学校住,每天早上第一个开门,每天晚上最后一个关门。先是娟热饭热菜地送过来,然后干脆在学校垒起了一个小小的锅灶,除了住不在学校,其他也都在学校了。娟不让博做任何与教学无关的事情,包括洗衣、烧饭和扫地,博不答应,还坚持在学校的后面辟了块菜地,要自己种菜。博说:“现在的我跟你一样,是个农民身份的民办教师,你能做的我就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