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着庆嬉动过的那些饭菜:“如果我没有动筷子的话,你是不是打算把它们吃成艺术品?”
庆嬉这才发现她这侧盘里的菜被她夹得非常整齐,切边笔直,露出的盘底不就像个被放倒的字母D!她再看看手边的米饭,居然也一样。可她发誓自己是无意识的。
佟铮说:“你何必这样强迫自己。”语气中透出淡淡的心疼。
桎梏
如果不是佟铮,庆嬉也没有发现自己有这么多改不掉的毛病。突如其来的发现就像一只在她头顶上破裂的巨大水球,把她淋得清清醒。那些淤积多年的潜移默化,在她清醒之后渐渐水落石出。
一直以来把饭菜吃得整整齐齐只是其中之一。走出家门后,她脑中永远都是在怀疑门是否关好了;烧菜前炒锅一定要先滚一遍开水;每晚入睡前总怀疑有人偷偷进来,所以她都会摸黑在屋里走一圈……她又发现笔筒中的圆珠笔、床头上的日记本、盥洗间里的香皂牙刷沐浴液……似乎一直都同一款,从来没换过样。
她像间谍一样默默窥视自己的习惯,逐渐明白了那些无意识强迫的来源。她一直以来想要的,不就是所谓的安全感。
她寂寞的小小的城突然闯进一个人,那人高大温和,璀璨地不可多得,既然他能进得了这城,她就该以礼相待,哪怕只奉上一碗清水。结果她又返回草屋把门闭紧了,留他一人站在外面。因为门外的那个人让她心生矛盾,矛盾地一如他举手投足间温和有礼,却偏偏长了一副清冷外貌一样。在和她见面后的第四又三十五小时,他就轻易对她说爱。她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他。
庆嬉眼睁睁看自己栽入一个怪圈。她一向只信日久天长,不信一见钟情。可有一天她自己一见钟情了,却又不相信别人的。她能做的,仿佛只有这么遥遥地望着。
凡事她都要衡量出自己的底线,除此她还需要更多的理由和时间。或许她把自己桎梏在这个荒凉的城中太久了,让自己随心所欲,想来是如此困难。
出行
秋天,理所应当站在山顶上大口呼吸,才能切切说出天凉好个秋。于是他们就驱车向西,来到西山脚下。
满山的山楂都红透了,柿子也压弯了枝头。庆嬉像只好奇的动物,绕着它们看了一圈又一圈。庆嬉不认识的树木佟铮都认识,庆嬉夸他是个神。
他说:“这是花椒树。”庆嬉说:“估计没那个四川人卖的花椒麻。”他又说:“这是桑树。”庆嬉说:“我从小到大没还吃过桑葚呢,也很少见有卖的。”“这是樱桃树。”“樱桃好贵,十五块钱一斤。”“这是这是栗子树。”“糖炒栗子里的虫子个顶个儿地大。”佟铮气绝,说:“麻烦您从菜市场回来好吗?”
文雅的秋高气爽完全抵不过俚俗的秋老虎,虽然天蓝的像深邃的湖水,云彩白得像小绵羊的绒,可还是很炎热,热得庆嬉心生狂燥。佟铮指指山顶,说那里有好风景,架势和曹操指着前头说“那里有梅子”一样。庆嬉顿时振奋起来,努力向上爬。
林荫密布的山路上,一只黄羊横在路中央,皮毛完好,死不瞑目,看上去应当是从山上摔下来的。“拖走埋掉。”“就地烤了!”她和佟铮同时说。佟铮乜着眼:“你想引起森林火灾吗?”庆嬉讪讪一笑:“那就埋了吧。”他们把羊拖到路边的一个坑中,又找来树枝把它盖好。临走前她还煞有介事地双手合十道:“羊啊羊,我们诚心葬了你,你既是酒神,就要保佑我们今后可以酒足饭饱。”
埋完了死羊,二人继续向上爬。佟铮口中所谓的“好风景”其实就是一座小庙,小得还没庆嬉的书桌大。庆嬉在山顶上的“好风景”旁,狠狠瞪了佟铮一眼。庙里石雕菩萨的上半身被一块红布遮着,虽是如此,庆嬉还是很虔诚地拜下去。她不信神佛,却敬重信仰。
他们站在山崖边,庆嬉的头发被风吹得飘散开来。佟铮指着对面的山,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你看到半山腰那片白色了吗?那里是一片公墓。多少先人在看着我们呢。所以请你实话告诉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爱上我?”他说,“要我从这里跳下去么?”说完就径直向前走。
庆嬉见他没有收脚的意思,慌忙上去扯住他的衣袖,惊声叫道:“你疯啦!”他停下,默默低头,笑盈盈地看着她,眼神中分明是想要一个吻。庆嬉见他眼角一扫往常的清冷,竟有片刻恍神。
直到他的吻轻轻落在她唇上,她才蓦地睁大眼睛,掩着嘴,兔子一般逃到一边。心中不停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都还没准备好,初吻就这么不见了!
佟铮微愠,露出野兽受伤时才有的眼神,不过也只是一瞬而已。一瞬后,他又恢复成往常的样子,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他淡淡地转移话题:“这片公墓风水不错,依山傍水的。希望我死后也能埋在这儿。”
下山时天已擦黑,佟铮似乎忘记刚才发生的不快,紧紧握着庆嬉的手。庆嬉所有的较真在一点点崩塌,也许他是真的爱她吧,也许相信一个人的爱并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迎面走来一个背着竹筐的人,光头、灰衣袍、箍绑腿,原来是个和尚。他从大老远的地方就开始向他们吉首,佟铮倾身还礼。庆嬉没见过现实的和尚,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上下打量他。擦身而过时,那和尚说:“施主莫再流连,从哪里来快快回到哪去。”
庆嬉抿着嘴笑,佟铮告诉她,这和尚是西山里的隐士,是位得道高僧。当她满怀敬意地回头再看时,脸立刻黑了一半。只见那和尚背的竹筐中伸出一条羊腿,她跳着脚喊:“我们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