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小奇出现的那个夏末,校园里开满了金色的雏菊。石板铺就的小路潮湿柔软,走过爬满青苔的墙垛,浓郁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夏末的校园里。
倚在门边,莫小奇如同一只疲倦的小兽,在徒劳的抵抗下终于卸下了武装。
“我不愿意上学。”这是莫小奇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个时候,我正和同桌的麦嘉头碰头的看一本连环画。
麦嘉睫毛在我眼前忽闪着,他的皮肤苍白,四肢瘦弱。同是九岁,麦嘉的身高仅仅到我的额头。从他搬来我家隔壁,就是这个样子,妈妈说他和我一样没有爸爸,而且他有病,活不久的。
“喂!你这只病猫。”莫小奇回过头来,一把扯过那本连环画,毫不讲理的把桌上的水彩碰倒。鲜艳的蓝色,黄色,红色铺天盖地,在麦嘉的白色球鞋上,变成绚烂的虹。
我如豹子一般冲出去,和莫小奇扭打在一起。结果,我们之间隔的那张破旧的课桌被掀翻,刚刚好砸到在一旁抽泣的麦嘉。老师费了好大劲才把我从莫小奇身上拽起来,我还意犹未尽揪着易小船的头发。
谁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莫小奇的脚印清晰地印在我的白裙子上,我的指甲划破了他的下巴。
回家的路上,麦嘉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的问我:“衣衣,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恶狠狠的斜了他一眼,“你就会哭,打架的时候为什么不帮忙?”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缓和了语气,“因为你身体不好,妈妈说要我照顾你。笨蛋。”
“笨蛋。”一个声音重复着,“就会躲在女孩子裙子下面哭哭啼啼,你真不像个男人。”
循声望去,莫小奇站在高大的桑树上,刺牙咧嘴的朝我做鬼脸。
“不准你欺负麦嘉。”我跳起来,随时准备再干一架。
“你说不欺负就不欺负,我听你的。”他跳下来,脚下激起的尘土呛得朝阳咳嗽起来。“我看你挺可爱的,就做我女朋友吧。我会保护你的。”莫小奇走到我面前,捧起大把的桑梓。
甜腻的汁水混合着他手指间的泥土,我看着他浓黑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和我一样的尖下巴,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刚才那股蛮横没有了,拿一颗桑梓放在嘴里,我高声说道:“你做我女朋友还差不多,我来保护你。”
的确,那时的莫小奇不过和我一般个头,却比麦嘉结实两倍。我拉起他的手放在麦嘉手上,说:“麦嘉有心脏病,你也要保护他。”
莫小奇猛地抽出手,猴子般疯跑起来。“夏紫衣!”他朝我喊,“从此我们是统一战线。”
统一战线。这种默契一直延续了很多年。小女孩夏紫衣和小男孩麦嘉的童年生活里多了一个跟屁虫,那就是莫小奇。做操他站我们后面,春游他帮我们拎包,打架他冲在最前面。我们的三人行,所向披靡。
为此,麦嘉的妈妈常常拉着我的手说:”衣衣啊,你真像你爸爸,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顽劣。”
那一年,我十八岁,刚上大一。对于童年的记忆,我早已淡忘。麦嘉总是拿出厚厚的日记本,查出准确的日期,详细地讲给我听。站在阳光里,麦嘉已经高过我的头顶,依旧清瘦的身材,眼睛却尤其大。
莫小奇说:“麦嘉,你真像女孩。你的眼睛和衣衣的多像啊。”他搂着我和麦嘉,嗤嗤的笑。
他的手搭在我的胸前,我顿时恼红了脸,甩开他独自走在前面。
莫小奇追上来,处心积虑的说:“知道害羞了,现在可以做我女朋友了吧?”
“你想的美。”我砸了他一记栗子。
嘴上这么说,我心里却柔软的荡漾开来。如今的莫小奇,已不是那个脏兮兮的小毛孩,他笑容明媚而邪气,肩膀厚实而温暖。他说话时盯着我的眼睛,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离开学校,莫小奇朝东走,我和麦嘉朝南走。
经过石板铺就的小巷,墙根开出了朵朵雏菊。麦嘉突然问我:“如果我不住在你的隔壁,你会注意到我吗?”
“会啊!怎么不会呢,我们长的那么像。”我笑起来,声音穿过寂静的小巷,传去好远。
他沉默下来,加快了脚步走出巷子。回过头来,他默默从兜里取出一支用雏菊编成的指环。细细的茎,托起嫩黄的花朵。
“送给你。”他说。“衣衣,我不能像莫小奇那样永远在你身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在我坟前种一捧雏菊。花开的时候,我会知道你来过。”
我愣住了。看着麦嘉的背影,我第一次看见死亡的踪迹,它离我们那么近,轻易就让我们阴阳两隔。
我冲过去抱住他,流着眼泪说:“不要不要,我不要你死。我说过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