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他怀着一腔的热血,大学毕业后自愿到边远的山区做乡村老师。到了之后才发现,条件远比他想象的艰苦。每天孩子们一放学,他就只能呆在昏暗的办公室兼卧室里,翻来覆去地看一本手抄本的《诗经》。他最喜欢的,是一首《风雨》。
那日他躺在学校门前的山坡上,微闭着眼睛,在秋日的斜阳里念着这首诗时,她从一旁的山路上走了过来。他完全沉浸在想象的世界里,以致她一连叫了他三声“老师”,他才反应过来。在睁眼看向她的同时,他的口中,恰好念到诗的最后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明白这首情诗,但却看到了她脸颊上瞬间飞起的一抹温柔的红晕,还有,一双躲闪不定最终还是落在自己草编鞋子上的眼睛。她不说,他也不知道她有何事,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两米的距离,偷偷打量着彼此。最终,他看见她犹豫着似乎想要逃跑的双脚,笑了:你有事吗?她没有回答,径直朝学校走。他紧跟在后面,看她油黑发亮的辫子,像翻飞的燕子,在前面招引着他,让他忍不住就紧走两步,想去抓住那燕子尾部的一点桃红。
到了办公室门口,他才看见两桶正冒着热气的水。这次倒是她笑了:我爸说你们城市人爱干净,你来了有半个月了,村子里条件差,你就将就着,洗洗吧。说完她便红着脸看他一眼,飞快地朝校门口跑去。
他是第二天,才知道她是村长的女儿,曾经读过几年的书,在老师青黄不接的时候,还会给孩子们代一段时间的课。想来课下孩子们经常提起的“兰草姐姐”就是她了。
因为她的到来,他在这个村子里,再也不孤单。他教她读诗,唱歌,她则将家里好吃的东西,在做饭的时候,偷偷留下一份,而后背着父母,带给他吃。没事可做的时候,他们便去爬山,翻越一个个山头,在最高处眺望外面的世界。她问他,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呢?有没有溪流,有没有树木、花草、牛羊,有没有山间随处可见的兰草?他总是摇头,说,城市里有的东西,山村里看不见;但山村里最美的东西,城市里也同样无法寻见。她便追问他,山村里什么才是最美的呢?他起初不肯说,直到有一天,她爬了许多座山,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终于为他找到一种可以止咳的草药时,他才疼惜地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写:最美的,是你。
这便算是他对她的承诺了吧。他不是个太懂得说甜言蜜语的人,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读诗给她听。她亦是个羞涩的女子,她用来表达的,也只有春天里将他的窗台照亮的野花,夏日里一杯甘甜的山泉,秋天里一袋红亮的山枣,冬日里一块鲜美的腊肉。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年半的快乐时光。外面早已轰轰烈烈着一场革命,于这个遥远的山村,不过是一片天边的阴云。都以为阴云永远都不会飘到这里,但却想不到,到来的,竟是一场灾难性的冰雹。不知谁将他读书时写过的一首诗,给翻出来,并因此将一顶摘不掉的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在一个完全没有准备的午后,他还没有来得及跟她告别,就被几个人带上了车。
她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当时她正在为他织一件毛衫,冬天就要来了,父母也默许了他们的爱情,她要将所有的喜悦和温暖,都织进对他的爱中。她发疯似的跑到学校,但看到的,只是一洞敞开的门。她沿着通往山外的路,跑啊跑,眼泪干了,终于还是被那一个奔往外面去的黑点,给丢掉了。
她绝望地返回家去,但并没有停止追赶,而是很快收拾了东西,照着他曾告诉过她的城市,走去。她的父亲曾经试图阻拦她,但却失败而返,因为,她早已成为一头执拗的小兽,任是谁,都无法将她劝下了。
不知走了有多久,或许20天,又或许一个月,她终于通过他一个同学,找到了他下放的农场。彼此相见的那一刻,他看着她满面的灰尘,和青紫的嘴唇,哭了;而她,却是冲着他,开心的笑了。
她自此便在他的农场旁边住了下来,靠给人打零工维持生计。她又可以像往昔那样,每日午后去看他,带了自己做的甜饼,或者一个煮熟的鸡蛋。他会摘下一朵花,悄悄放入口袋,等她来的时候,夹在她的耳鬓,让她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但这样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在一天夜里,他被带到另一个相距很远的农场。她再一次与他失去了联系。但这一次,她不再绝望,她坚信只要他还活在这个世上,那么不论他被带到哪里,她都能找得到他。因为,那件毛衣,他已经穿在身上,而那温暖,当然也会留存。
他被关押的5年时间里,被秘密地换了许多个地方,但每一次,她都能找得到他,而后在陌生的地方,坚韧地扎下根去。她陪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深深地缠绕进她的记忆。
他被释放的那天,他的父母亲朋,相拥着来接他。他却越过人群,找寻她的身影。他整整找了一天,都没有将她寻到。父母劝他先回上海,以后再说。他很坚决地拒绝了,他说,给我时间,我一定能够找得到她。
他找了她许久,几乎走遍了他们共同经过的每一个城市,最终,他在她的家乡,找到了她。那时,她即将被父母逼迫着,嫁给另一个男人。她天天去山上眺望,希望看得到他,她坚信他会找到这个地方,就像她曾经那样一路执拗地找寻着他一样。
他们在一个秋日的清晨,终于寻到了彼此。彼时,她正站在他们初次相见的山坡上,唱她自编的歌。歌词,正是那首《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一次,再也没有谁,能将他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