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妈妈把我送到这所臭名昭着的小大学来学习钢琴,你知道整天对着一块昂贵的木头疙瘩敲来敲去是什么滋味,我的专业成绩一直徘徊在及格的边缘,反而爱上生物学,经常蹲在臭水沟边寻找传说中的草履虫,收集各种蝴蝶的标本,干枯的小花小草用糨糊沾在夏布上做壁挂
因为这个爱好,我认识了小惦。那时我入校不久,保持了高中生送圣诞卡的习惯。圣诞卡都是我手制的,将各种动植物的标本铺在塑料纸上写上自己喜欢的诗句压缩成照片的形式。比方说一只蝴蝶的标本再加上几朵干花,随意在白纸上写几个字,越没字体越好,显出一种朴拙的可爱,将这些东西按比例摆放好再压缩在一起就是一张很有意思的贺卡了。这种手制的贺卡非常受欢迎,同学们竞相模仿。我一共送出了两百来张,后来一个男孩把我送出去的卡片都收集起来,圣诞刚过,他在宿舍找到我,将那些卡片一张张铺开来给我看,铺了一床,他说:这些都是你做的吗?其中有一张名为“水”的我特别喜欢,枯黄的花做成太阳的形状,照着地上风干的小草,“水”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
这男孩就是小惦,A校最受女孩子欢迎的校园诗人,清瘦、文弱,装腔作势,尽管他费尽心机收集我的各种卡片,我仍然对他无多好感。
我的生活平静如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一丝伤感和遗憾,在那条布满阳光的林荫道上穿来梭去,观察美丽的植物,陪伴孤僻的老人,然后然后我在那里遇见苏朗。
熄了灯,宿舍在刹那间沉入静默的黑暗,这静默也只保持在熄灯的一刻,随即就炸开了窝。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谈论着一天中的所见所闻:谁又烫头发了,谁又新买了时兴的手袋,谁的鞋跟高到吓死人,谁又捕获了哪位帅哥的芳心似乎每句话里面都包含着同一个暗语,每个笑声的背后都暗藏着同一句潜台词——博取男孩欣赏的目光。
我侧着耳朵倾听良久,胸中憋着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给大家听,埋在心里当然是安全的,但是它那样鼓胀着,于胸间呼之欲出:“我今天在路上碰到一个男孩子,不知道哪一届的,好凶的”在室友们因为词穷而暂时性的陷入沉默中时,我这样说。
“哈!春衫居然说话了!”一个女孩兴奋地叫起来。
“是啊,你以前可是从来不加入我们的谈话啊!”
“头一回头一回热烈欢迎春衫同学加入我们的补习班,从今天起不能缺席了”
室友们根本不关心我发言的内容,她们对发言这件事本身表现出高涨的热情。
女孩子们将熄灯后的闲聊称之为上夜校,争着要做我人生的导师。
原来所谓的交谈更多的时候也只是各说各的自得其乐而已,谁能够真正体会到你每一句话后面所埋藏的本意,你内心深处细微到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牵动呢?
从初遇的那天开始我每天都会在林荫道上无数次地看见那男孩。他常常是与我逆向而行,穿宽大的衣服,肩上通常扛着某样东西,有时是一个粗糙的画架,有时是一只劣质足球,更多的时候是一卷报纸。他喜欢用扛的姿势拿东西,那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要把报纸和足球这么轻巧的东西扛在肩上?然而他的眼神往往打断我窥探的欲望,他脸上怜悯夹杂着不耐的神情迫使我低下头去,脸色越来越红,后来就干脆恼怒了。我气鼓鼓地瞪他一眼然后甩起脖子头也不回地走掉。
有时候他并不把目光投向我。他低着头扛着报纸缓慢地走过来,我数着步子,法国梧桐一棵棵后退,然后我跟他的身体形成的直线横切了路面,那一刻尽管他仍未抬头,我知道他在看我,不是用眼睛,用整个身体在看。
有时候我会想叫住他,我想叫住他怒斥他的眼神,像小街上的流氓寻衅闹事那样: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小心我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我想象他听到我的怒斥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宽容地笑一笑?还是转过头去不加理睬?不过我想到更多的是他会扑上来抓住我,问我是不是活腻了,他的表情会很凶狠,掐住我的胳膊时手下毫不留情。那是一定的,他看上去就不像斯文人。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实践这个大胆的想法,倒是先被他给吓哭了。
那是夏末的一个傍晚,浅橙色晚霞铺了半边天。苏朗大概是刚刚打球回来,柔软洁白的T恤上面布满了一只只空兀的黑手印。他把篮球扛在肩上,老远就开始盯住我看。天气那么热,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汗湿的裙摆裹住双腿几乎不能行走,干脆停下来瞪住他,他也停下来望着我。我们就这样面对着面站在马路的两边,炽热的太阳穿过树叶打在他脸上,越发显得意气风发。我越看越生气,一甩脖子转过身体准备走了,这时后脑勺处嗖的一凉,紧接着“啪”的一声,一只篮球擦着我的脑袋飞过去了,打在身后的墙上再弹回去,我脑后忽忽地刮过两阵森森冷风,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那只东西从他手里跳出来“嗖”的一下过来,“嗖”的一下跳回去,我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动弹,生怕他对着我的脖子把球拍过来。
苏朗才不管我的死活,把球拍得忽忽作响,离我的头皮越近他就越有成就感。我又羞又怕,很没骨气地支楞着肩膀用手捂住眼睛呜呜地哭起来了。
我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苏朗拖着厚重的运动鞋围着我绕了几圈,故意弄出很大的响动,像看一只珍奇动物似的打量我。我不敢抬头,一直到确定他拖拖沓沓的脚步声远去了。
和苏朗这样隔着马路对峙的情景持继了将近一年,每回经过林荫道时,我都会闭着眼睛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遇见那坏小子才好”。然而这样的祈祷没有一次灵验过,大概是因为心不够诚吧,因为我会一边祈祷着一边忍不住睁开半只眼睛四下里偷看,似有所盼。有一回我如常地走在林荫道上一边祈祷一边睁开眼睛准备偷看,左眼刚掀开了一条缝,那男孩正好从花埔后面跳出来。他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用看女巫的眼神。我心虚地闭住双眼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心跳加速,脸上热辣得像经受着一百度高温的炽烤。尴尬之下想在心里恶狠狠骂他几句,才发现认识这么久了,却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一直到1994年的初春我才知道他叫苏朗。
刚刚结束了短暂繁忙的寒假,同学们脸上还有尚未褪尽的红彤彤的新年的喜气,姑娘们抱怨着好吃好睡又长胖了多少斤,小伙子津津乐道地交谈着压岁钱的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