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劣质羽绒服,粗布裤,双手抄在口袋里,平淡地穿梭于那些兴奋的脸孔之间。新年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不喜欢热闹,对那些彻夜不休的鞭炮声更是毫无好感,家里几乎没有亲朋好友,别人合家团聚的日子也正是我和妈妈感觉最清寂的时候。这个时候尤为显出单亲家庭的凄凉,还好母亲对生活是豁达的,她会在爸爸常坐的位置上摆上一套餐具,对着虚空举举杯,笑意盈盈的,也不说什么,似乎跟虚空中的那个人已经心意相通了。我淡漠的性格大约就是从这无数个淡漠的新年中承袭下来的吧。
刚上初中那年爸爸死于一场意外,家里失去了唯一拿工资的人,为了供我上学,妈妈重新做起了丢手多年的缝纫工作,零散地接些活,日子过得很是清苦。她不愿意接受任何一个男人的帮助,觉得那样做是对爸爸亡灵的一种侮辱。晚上,坐在油灯下,她摸着黑踩缝纫机子,我用餐桌当书桌,趴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写作业,语文写完了换物理,英语写完了换数学煤油灯微弱的火光像一颗跳动的豆子,我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像一只疲倦的狗。妈妈在机器“轧轧”的哄鸣声中教导我。以后一定要考个好点的大学,找个有钱的婆家,不要枉费了我这样天天陪着你熬夜做工的苦心呀。我低着头哼哼地应答着,似听非听。
现在想起这些情景时有略微的心酸,我并未如妈妈所愿,A大不是什么好学校,我是那条跳不过龙门的小鲤鱼。
宣传栏里贴出一张通报批评的大字报,白纸黑字,还勾勒着淡蓝色的花边,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学生会主席之手,那个远近闻名的傻帽。
我挤在人堆里看:九二级工艺美术系苏朗同学因聚众闹事情节严重给予记过处分看到苏朗这个名字时我并没有联想到林荫道上那个落寞而霸道的男孩,也没有注意到他正叼着一根香烟站在人群最前面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拨开我的身子挤到前面去拍着他的后背叫了一声“苏朗”。他回过头来,目光直刺刺落在我的脸上,那一下我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本来他受处分与我无关,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个消息,我却感觉有点对不起他,就像撞破了别人的秘密时那种愧疚感。
“那么多人闹事只通报你一个,太他妈混蛋了!”高年级男生义愤填膺地说。
苏朗弹掉手里的烟蒂,烟蒂发着红光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越过一堆毛茸茸的脑袋飞出人群。那些女孩子们就故意夸张地惊叫起来,抬起手来护住头发,生怕被这微弱的一点红光烧毁了容似的。她们尖叫之后面色潮红心跳加剧,眼睛像被烧着了样的灼灼生辉。没想到他是那么受欢迎的。
苏朗拉一拉厚重如盔甲的深蓝色粗布休闲服对着女孩子们撇一撇嘴角做出一个微笑,似笑又似轻蔑。他拨开人群向外挤,对那个高年级的男生说:“他们说我是主谋,擒贼先擒王。”
苏朗擦着我的身体过去,肩与肩的碰撞。当他离开,越走越远,我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紧随着他的背影,不光是我,所有站在宣传栏旁边的男孩女孩都望向他离开的地方。原来他在校内是以惹是生非而闻名的,只有我不知道。
不久之后的校运动会上苏朗更是出尽了风头,规定每个人最多只能报名参加三个项目的,不知为什么,播报项目的广播里隔不了两分钟又要传出他的名字,“九二工艺美术苏朗,九二工艺美术苏朗”我都怀疑那报项目的女生念着他的名字消遣。
我一贯喜欢清静,像这种场合一般都是窝在教室里看书的,最多是迫于辅导员的淫威去给三千米以上长跑的学生呐喊助威,而且我的呐喊也非常之没有专业精神,常常喊着喊着就蹲在草地上研究起那些细小的昆虫,然后顺便采集一些标本带回去。
操场上不断传来女孩子们尖叫着苏朗的声音,扰得我不胜其烦。尝试大声朗读,将双耳捂住,都不管用,没办法,索性到操场上去逛逛。
我本打算去给本班跳远的女同学加油,看到了苏朗时才发现走错了方向。没办法,谁叫那些女孩尖叫苏朗的声音这么富有吸引力呢。
是撑竿跳高的现场,我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苏朗落在软垫上,人群中暴发出海啸般的掌声和尖叫,“哗”的一下,我耳朵麻掉半边。他扛着竿子走回来,脸上颇有得色,许多男孩子伸出手去拍他的肩膀,甚至有人掏出烟来给他吸一口。
苏朗穿着暗蓝色运动衣裤,戴白色护腕,身上沾满草屑子和细沙,那些细沙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如无数细小而顽皮的眼睛。他凑过身子去吸香烟,负责的老师将项目单卷成筒状敲他的头,苏朗就忍不住地笑起来,香烟从嘴角溢出来迷了眼睛,他于是眯缝起眼深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站到了人群的最前排。隔着一层轻薄的烟雾,他遇上我的眼睛时目光里有些许的惊讶。
苏朗第二次跳得很失败,拦腰撞在横竿上,摔得很重也很难看,揉着腰在软垫上闷坐了半天,没人敢上前去搀扶,老师也没有上前催促,大家安静地等着,鸦雀无声,在这个学校里,似乎每个人都很了解他的脾气似的。
足足等了五六分钟,苏朗突然举起手来大声说:“报告老师,刚刚这个同学挡住了我,让我发挥失常,你能不能让她站到最后一排去”他指向我的食指令我愤怒不已,我一向是个非常循规蹈矩的人,刚刚虽然是站在第一排但是位置还是比较靠后的,有些热情的女生跑到前面都快亲到他脸上去了,他倒是不说她们影响了他的发挥。
“哈,看不出来你还挺迷信。” 他说。
我说我一直很迷信的,老婆婆是看你可怜才这么便宜租给你的。
他说保不定老婆婆就是仙女下凡。
然后我们哈哈笑起来,还讨论着仙女下凡为什么不变成一个美丽的少妇而要变成八十岁的老太太。这男孩,他开怀大笑时的样子,眼睛牙齿皮肤都发出光来,不是春光胜似春光,如许美色,令双目流连忘返。
木棚前面流敞着一条清澈的小河,苏朗说叫做秀江河,河里的水叫做秀水,他又指向木棚后面极远处的一个小山丘,说那山叫做化山,虽比不上华山的雄奇健美,却也为他的小窝棚带来些灵秀之气,所谓的依山傍水嘛。我取笑他说你这山也依得太远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