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遇
初六日,惊蛰,春雨不绝。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她。
其实出发前就隐约觉得这次下山会不同寻常,因此选了这条最僻静的路,我预感会在这条路上碰到她。
我想会会这个女子。
哪怕碰到的是冤孽,我也与其躲避,宁愿交锋。这是我向来的性格。
消除恐惧最好的方法是面对恐惧。等到你离它近得可以感觉它的呼吸的时候,会突然发现你并不恐惧了。
恐惧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
魔由心生。
和师父第一次打的机锋就是这句话。
当时他在教导我们弟子静心坐禅,入空境,断妄念。
我没有坐禅。我睡觉。呼噜打得很响。
师父很生气地用禅杖把我敲醒,质问我为什么不苦修,绝妄想。我回答说魔由心生。
师父愣了半晌,然后拖着禅杖低头走了。
断绝妄念本身就是一种执着一种妄念,你动了要断绝的心思,就是入了魔境。其实念头生生不绝,仿佛海里的浪花一样,你如何能断绝得尽?即便你自己觉得已经了断干净了,那只不过把海水排空而已,空守着枯干的海底,又有何意义?禅不是让你身如槁木心如死灰的,而是让你得大自在。
当天深夜,师父把我叫进禅房,就是要听我说这番话的。
我说得沉稳有力。
师父又微笑着问,那你如何修行?
就让那些念头自己生灭好了,我淡淡地说,它们不过是浪花泡沫,转瞬即逝,而且没完没了。只要明白自己的心在哪里就可以了。那些泡沫迷惑不了我。
说完,我停了停,看了看窗外。这个深夜天气很好,月色的清辉洒进来,照得我雪白的僧衣一尘不染,有风微微吹过,宽大的袖口便轻轻抖动。望着窗外黛色天空的疏星朗月,我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
真是风月无边哪。
然后我转过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师父,他一直盯着我的眼睛,含笑不语: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听见我这句话,他专注地凝视我良久,然后长长叹息一声,轻轻说:
“你不是我佛门的千古圣人,就是千古罪人……从今后,你叫佛果吧……
我有些倦了,都早些休息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疲倦得就要睡过去了。
第二天,我升为首座。
从此,我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
这是我第一次下山修行,师父有些担心,一直送我和师弟佛莽到山门:
“这次下山要小心啊,不要误踏了俗尘中的杂草。”师弟支支吾吾,我知道他并没有听懂。
我看了看雨中漫山遍野枯草中星星点点的绿色,觉得早春的生机竟然是如此盎然,于是淡淡地笑了:
“师父,出门便是草。”
春雨很细很柔,落在青色的箬笠和蓑衣上,绵软得如同女子的手,很舒服。转过山坳,就看见她站在路上。前面,有条因为雨水才出来的小河,不深,但是很急。
她穿着淡绿色的衫,在雾气氤氲的山中显得极其干净清爽。油布伞下她的身影袅娜娉婷。我从来没有特意去留心看女子的背影,但也从未特意避免去看。在我看来,美丽,就是一种禅意。
我已经站在这条路上很久了——特意选择了一条被溪水阻住的山路。我在等他到来。知道自己淡绿色的衫和嫩黄的油布伞在这样春雨迷蒙的山谷中干净 得鲜艳。这身衣裳是我精心挑选的,低眉看了看脚上的丝履,还是雪白,没有被泥泞所污。这正是我需要的——良人,我要最完美地出现在你的视野。
我的身影修长,在伞下更显得玲珑有致。所以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走到她的身边:
“姑娘,过不去了吗?”
我从伞下转过头,有些害羞有些焦急地望了他一眼,他在微笑,眼神清澈:
“是呀,没想到山涧阻断了路,有急事要过去呢。”我的声音怯生生的,很为难的样子。
我想了想,该来的就来罢,不管你是佛是魔,是孽是缘,我的心已经不被蒙蔽,任你斑斓绚烂,我自然光亮通透。
“这样罢,如果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抱你过去。”她看着我的目光深不可测。我从未见过如此黝黑明亮的眸子。她没有过分轻慢的举止,甚至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处子一般,却周身无处不妖娆。我终于明白,女子的妖艳不是来自面容,也不仅来自举止,而是眼神。有多少灵气在双眸中凝聚,她就有多少娇媚。
我抱起她,轻盈得恍若没有重量。她的呼吸如山谷里的野兰花,清幽地散发着香气,在我的面颊附近飘忽。我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小心湍急的溪水,另一方面也想多享受会儿这种美丽。溪水很冰凉,从腿脚的皮肤丝丝渗进来,让我有清澈的感觉,然后就想到她刚才的眼神。我一边细细体察这种精致的氛围,一边远远地笑着对自己说:佛果,这么美好的事情既然来了,就尽情欣赏罢,不过,不要留恋啊,过去了就过去了。
我对自己笑笑,脚下沉着安稳。
她轻轻攀着我的肩膀,面容和我很近,但是我心中没有丝毫绻绮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