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连绵高低起伏的山脉数十里,露出顶峰一线苍翠,凝重夜色中却有火把交映明亮,山脚下驻扎的军营此刻燃起篝火众人簇拥。
这是预备回京的宁王的军队,此时众人吃炙肉饮美酒已是醺醺然,却见一群姑娘被推搡倒在雪地里,她们服饰奇异眉眼高挺是柔然国的姑娘,为首的那名汉子面如铜铁目光透着不耐烦,粗声粗气地道:“姑娘们身上没一块疤,军爷瞧着怎么样?”
士兵们哄然大笑嚷叫起来,柔然一向被称为北虏,穹庐毡篷,四处游牧逐水草而居。这时有一名姑娘滚落下来,她衣不蔽体头发杂乱,怯生生地将眸子惶恐地扫过去,眉眼清丽分明是个汉人姑娘。
汉子的马鞭凌厉地抽下来,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站起来开始跳教导过的舞,赤足硬生生踩在雪地里却仿佛月色光洁无瑕,腰肢手腕柔软并没有因为寒冷而僵硬,青丝回旋复又散落在双肩,眉眼也生动起来如初春冰面融解。
“不用再跳了,”一声温和的呵斥传来,众人纷纷避开,宁王陈砚将手拢在青鸾墨枝大氅之下,在一地月辉下缓缓走过来,他俯身拂去落在她鬓间的雪屑,眉眼俊美如京都的灼灼棠棣花,“以后进我的帐篷,喝我的热汤穿我的皮靴,不必再这样跳赤足舞了。”
陈砚脾性宽和风流蕴藉在京中一向是姑娘们趋之若鹜的公子,受他恩待的女子甚多,众将领想着回京后这又将传为一桩佳话。
那名大汉见是陈砚,躬身迎过去笑道:“既然是宁王要的人,兄弟们哪肯要钱,现下这样冷,赏几壶酒便够啦。”
陈砚笑笑不语,仍唤侍从给足了银钱,并赏赐了美酒下去。
那名姑娘突然扯住他的袖子,声音微弱地唤出了两个字,陈砚侧耳听过去,喃喃重复道:“百壶,你叫百壶?”他愣了一会儿笑道,“是了,以百壶美酒买下你,以后便唤你百壶吧。”
他并没有详细盘问她的来历,即便不知道为什么她一个姑娘家会孤身在这漠北极寒之地。
回京都的那一夜百壶默默跪坐在他的马车里服侍,陈砚揭开车帘看着夹道涌来的百姓,想起多年前某个春日,小姑娘站在城楼上双手捧住嘴大声喊着他的名字:“陈砚,陈砚啊!”
那是一次很庄重的军队列行,四周百姓噤若寒蝉,唯有她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大街小巷,人群忍不住窃笑,还好那个时候他戴着厚重的头盔,无人看见他尴尬无奈的神情,但其实他心里更多的是欢喜,恨不得下马冲上城楼将她高高抱过头顶。
百壶被带回京都便搁置在宁府偏院,饮食起居未受薄待。那日陈砚入宫赴宴,是柔然的汗王亲自前来谒见。
那个男子姿态懒散,粗黑发辫上饰有名贵珠宝,靛青色貂鼠云卷的皮袍,涩牛皮面的长靴鞋尖翘起,不同于帝京男子阴柔的意态风流,他俊美得咄咄逼人,眸子里的精光锋芒让人有所不适。
他在席间畅谈形势,夜深时已喝得醉意满面,由众人扶起时他状似无意地瞥了陈砚一眼,突然喃喃道:“咦,是什么事情来着?”
“哦,”他恍然想起来,眸子里阴戾清醒得很,“本王的一名贱婢现如今貌似在宁王府中,本王顺道来带她回北疆。”
陈砚左思右想方才记起那个从柔然边境带回来的姑娘,未料想柔然王竟会亲自开口要人。
陈砚回府时婢女通报百壶感染了很重的风寒,前去探望时只见她瑟缩在棉被下发抖,伸手稳稳按在她双肩上,她惶恐地回头面庞泪水涟涟:“是那钦来了,他这么快就寻来了。”
那钦是柔然王的名字,她衣衫微滑露出细腻肩头,上面丑陋可怖的伤痕一路蔓延至锁骨,她眸子里是巨大的恐惧,不断乞求着:“王爷是好心人,百壶千辛万苦逃出来宁愿被人贱卖也不要再回那钦身边去。”
陈砚正踌躇不定时见有人踹门进来,家仆四下逃散,柔然王那钦一边抚弄着手上的扳指一边慢慢走过来,他抓过她脑后的青丝眼眸里分明是笑意。陈砚紧皱着眉头:“你在做什么,她感染了风寒需要好生静养。”
“风寒?”他歪着头对百壶笑,“你惯会这样装可怜博人同情了,还没这样容易死吧?”
那钦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膛上凝结血痂的创伤,看得出曾经伤得很重,这样凶狠的男人世间竟有能伤到他的人,他嘴角牵起一丝温柔的笑意:“你可不知道这个柔弱的姑娘当年用刀将我刺得有多狠呢。”
【二】
那钦同她的相识起源于草原上一场野火,牧民们驱赶着慌乱的牛羊,年少的那钦跌跌撞撞地在湖泊边用乌黑的脏手掬起清水洗脸,然后怔怔地瞪大了眸子看着湖底那绰绰约约的影子,她衣衫是用华贵刺绣镶边,看样子是个躲在水底的汉人姑娘。
那钦一向讨厌汉人,那一刻他慢慢拔出鞘中的刀准备贯入那个姑娘的头颅,她却仿佛突然惊醒般仰头看了一眼,是比湖泊还要清澈的眸子,娇美的面庞在水下看不真切,更重要的是,那钦瞥见了悬挂在她腰际的短刀,那把由那钦亲自打造的刀,他霎时比任何人都清楚了这个姑娘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