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刀收回鞘,转而向水底的她伸出了手,那双稚嫩却坚韧的手透过粼粼水面,透过漂浮的水草,透过聚集的鱼群,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提出水面。
这个异族少年的力气这样惊人,她发丝湿淋淋地披散在双肩,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仿佛炙烫起来,面颊犹如草原上的余晖红霞:“我叫白忽,是中原遣来的使臣的女儿。”
“白忽?”那钦带有一点异蓝的眸子直视着她,“白忽在我们这里是小鹿的意思。”
那钦是可汗帐下负责打铁锻造兵器的少年,前几日听说中原的使臣来柔然商谈要事,命他打造一柄短刀作为心意献给了使臣的小女儿。
他背着白忽回帐篷的时候听说这场野火中族人都安然无恙,唯独烧死了中原的十一位使臣,其中就包括白忽的父亲,这场火恐怕是有人故意为之,背后明显是王室授意。
白忽竭尽全力跪伏在帐篷外痛哭一场,那钦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回来,那个沉默坚定的少年将手指竖在她唇间做嘘声状,白忽拼命忍着终于伏在他污黑的衣衫上小声抽泣:“那钦,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回中原呢?”
他想着自己的衣裳因为打铁被溅出的煤渣染脏,本来要推开这个干净的姑娘,见她哭得那样伤心却又不忍心了:“草原很好,白忽一个人也可以在草原上好好地活着。”
他这样不善言辞的人第一次说出来安慰的话,那个温善的姑娘抱住他由草原上的风拂过鬓间。
是三月份的时候,使臣被烧死的消息传至中原,帝王大怒,连夜发兵征伐柔然,战乱的年代白忽更不可能回家去了。
她孤寂无聊时常常去看那钦打铁,火屑四溅,天气闷热异常,一日他抹着额上的汗水看着她腰际的刀笑道:“那柄刀不好,我打造的时候心里想着这是献给汉人姑娘的便没有用心,如今再好好给你造一把。”
她一愣,手中摇晃的蟋蟀草停下来,笑道:“我如今仍是汉人姑娘啊!”
“这不同了。”他笑笑继续低首打铁,那把经过他磨制了一个月的短刀光可鉴人,锋面滑顺,很趁她的手。
那钦看着白忽欢喜地拿着那柄短刀,低声道:“它唤作春意照,愿你日后看到这柄刀就会想起草原的春天。”
她日后看到这柄刀同样地也想到了为她制刀的那个少年。
可汗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一个世子,此次在战役中不幸身死。那夜白忽看到一群女侍端着各式赏赐进了那钦的帐篷,后来知道了他并不是个孤儿而是一名私生子,背后那个强大的氏族是柔然王室的敕连。
可汗再无其他儿子,除了从小不被他承认的那钦。
【三】
那钦一夜之间从一个打铁少年成了柔然的王储,身居高位他也有终日惴惴不安的时候,尤其是原本身子康健的他无缘由地大病几场之后,他有一日虚弱地扯住了白忽的袖子道:“白忽啊,我不愿意再做世子了。”
他神情如惶恐的小兽,低声道:“私生子在这草原上就像牛羊一样不值钱,有那么多人不想我当世子。”
白忽拥他入怀,她身上香气细细好闻:“你不是牛羊,是白忽的马儿,没有你白忽哪里也去不了,”她收敛笑意定定道,“那钦是这草原上对白忽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这一句让他安下心来,即使日后再多杀戮他只要想到这一句便有勇气握紧了手中的弯刀。
王室中云谲波诡,那钦脾性逐渐暴戾起来,那年过冬时停战,白忽在京中的家人终于要接她回去,她在京中还许配有一门婚事,此去自然不可能再回柔然,白忽不肯回去,她染病昏迷时抓住那钦的袖子道:“从前在京中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哥哥,他们都说他日后是我的夫君,可是我见到了那钦,觉得这草原比盛京好得多了,我可以在草原上好好地活下去,和那钦一起。”
他心疼地握紧了她的手,在她帐篷里守候了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其余部落呈上的信件堆叠成山,那三天三夜冻死了草场不计其数的马匹牲畜。
王室中不满之声愈发强烈,正巧这时候边境传来消息,原世子那罕并没有身亡,在战场上中箭落马时有仆从接住他救回了一命,是以他即日便会回柔然继承大统。
朝中大部分人都将目光盯紧了那钦,这是一场可笑而荒唐的权宜之计,原世子既然已经回来,低贱的私生子该滚下台了。
朝中臣子随着那罕的归来纷纷倒戈,那钦仿佛是输定了。可那一夜大祭司笑着对那钦说:“您还没有输,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白忽病醒之时看见那钦睁着疲倦充满红血丝的眸子,他紧张地盯着白忽,仿佛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白忽你在中原的未婚夫婿是不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那位王爷,他是不是手握兵权?”
她不解其意仍旧点了点头,那钦疲倦地笑着伏在她耳畔:“我想要你激怒那位王爷。”他将计划一字一顿说出,这个私生子仿佛疯了般豁出一切,为了博得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
“如果不能成为世子,那钦会被人杀死吗?”她低声问出了这句话,那钦慢慢点头,她勉强扯出一丝笑,“我知道了。”